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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刘敬[1]者,齐人也。汉五年,戍陇西,过雒阳,高帝在焉。娄敬脱挽辂,衣其羊裘,见齐人虞将军曰:“臣愿见上言便事。”虞将军欲与之鲜衣,娄敬曰:“臣衣帛,衣帛见;衣褐,衣褐见:终不敢易衣。”于是虞将军入言上。上召入见,赐食。

【注释】
[1] 刘敬本名“娄敬”,被刘邦赐姓刘。

【译文】
刘敬,是齐国人。汉高祖五年(前202年),他被派去戍守陇西,路过雒阳时,汉高帝正在那里。娄敬双手放开车前横木,穿上自己的羊皮袄,去见到齐国人虞将军说:“我想面见皇上,说一些对国家有利的事。”虞将军想给他一些华美的衣服,娄敬说:“我如果原本穿的就是丝绸衣服,那就穿着丝绸衣服进见;如果原本穿的就是粗布衣服,那就穿着粗布衣服进见:绝不敢换衣服。”于是虞将军进入宫中向皇上禀报。皇上召娄敬入见,并赏给他食物。

【原文】
已而问娄敬,娄敬说曰:“陛下都雒阳,岂欲与周室比隆哉?”上曰:“然。”娄敬曰:“陛下取天下与周室异。周之先自后稷,尧封之邰,积德累善十有余世。公刘[1]避桀居豳。太王以狄伐故,去豳,杖马箠居岐,国人争随之。及文王为西伯,断虞芮之讼,始受命,吕望、伯夷自海滨来归之。武王伐纣,不期而会孟津之上八百诸侯,皆曰纣可伐矣,遂灭殷。成王即位,周公之属傅相焉,乃营成周洛邑,以此为天下之中也,诸侯四方纳贡职,道里均矣。有德则易以王,无德则易以亡。凡居此者,欲令周务以德致人,不欲依阻险,令后世骄奢以虐民也。及周之盛时,天下和洽,四夷乡风,慕义怀德,附离[2]而并事天子。不屯一卒,不战一士,八夷大国之民莫不宾服,效其贡职。及周之衰也,分而为两,天下莫朝,周不能制也。非其德薄也,而形势弱也。今陛下起丰沛,收卒三千人,以之径往而卷蜀汉,定三秦,与项羽战荥阳,争成皋之口,大战七十,小战四十,使天下之民肝脑涂地,父子暴骨中野,不可胜数。哭泣之声未绝,伤痍者未起,而欲比隆于成康之时,臣窃以为不侔也。且夫秦地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卒然有急,百万之众可具也。因秦之故,资甚美膏腴之地,此所谓天府者也。陛下入关而都之。山东虽乱,秦之故地可全而有也。夫与人斗,不扼其[3],拊其背,未能全其胜也。今陛下入关而都,案秦之故地,此亦扼天下之亢而拊其背也。”

【注释】
[1] 公刘姬姓,名刘,公为尊称,周文王的祖先。
[2] 附离贴近。离,同“丽”。
[3] 喉咙。

【译文】
过了一会儿,皇上向娄敬询问他进宫的目的,娄敬说:“陛下在雒阳建都,难道是想创建一个像周朝那样兴旺的国家吗?”皇上说:“是这样。”娄敬说:“陛下夺取天下的情况与周朝大不相同。周朝的祖先从后稷被唐尧封于邰地开始算起,积德行善有十几代。公刘为躲避夏桀而迁居到豳地。太王古公亶父由于受到狄人的侵扰而离开了豳地,用鞭子赶着牲畜迁到岐地,百姓争相追随他。等到周文王当上了西伯,成为西方诸侯的领袖,解决了虞国和芮国的争端,这才承受天命,吕望、伯夷等贤能之士从海滨赶来归附他。周武王讨伐商纣王的时候,不约而同赶到孟津会盟的诸侯有八百家,大家都说应该讨伐纣王了,于是武王率领各路诸侯灭了殷商。周成王即位后,有周公等人辅佐他,于是建成了周都洛邑,因为他们认为这里是天下的中心,诸侯从四面八方赶来交纳贡物,路程长短是均等的。君主有德行就容易施行王政,没有德行就容易身死国灭。之所以要在这里定都,是为了让周天子务必要靠施行德政来换取民心,而不是依靠地形险阻,使后世君王骄纵奢侈从而残害民众。当周朝繁荣昌盛的时候,天下太平,四方的外族都向往周朝的风范,仰慕周朝的道义,感受周朝的德政,因而团结起来共同辅佐周天子。不用屯驻一兵一卒,也不用派一兵一卒去打仗,四面八方外族大国的百姓无不臣服归顺,向周天子进献贡品。到了周朝衰落的时候,出现两个都城,天下再没有人来朝拜,周朝也无法控制臣民。这并非周朝德政不足,而是势力衰弱造成的。如今陛下从沛县丰邑起兵反秦,招集三千名士兵,率领他们勇往直前,席卷了蜀郡、汉中地区,平定了三秦,与项羽的军队在荥阳交战,争夺成皋的关口,打了大仗七十场,小仗四十场,使天下百姓血肉横飞,父子相继死去,暴尸荒野,死尸多得数也数不清。哭泣的声音不绝于耳,伤残之人尚未康复,在这种情况下竟然想与西周成康时代的盛世相比,我私下认为是比不上的。况且秦地被群山环绕,临近黄河,还有四方的天险作为固守的屏障,假如有了突发的危急情况,百万大军可以很快地结集起来。凭借秦国原来的基础,利用这极其肥沃富饶的土地,这就是所谓的天然府库。陛下进入函谷关,并在那里创建都城。即便山东地区发生战乱,秦国原有的土地依然可以完全占有。与别人搏斗,不扼住对方的咽喉,只是捶打他的背部,就不能完全取胜。如今陛下如果能够进入函谷关创建都城,占据秦国原来的疆土,这就等于是扼住天下的咽喉,并捶击它的嵴背。”

【原文】
高帝问群臣,群臣皆山东人,争言周王数百年,秦二世即亡,不如都周。上疑未能决。及留侯明言入关便,即日车驾西都关中。

【译文】
高帝询问群臣,群臣都是山东地区的人,他们争着说周王朝统治天下数百年,而秦朝只经历两代就灭亡了,不如在周朝的京城定都。皇上犹豫不决。等到留侯张良明确表示进入函谷关创建都城有利时,高祖当天便动身向西前往关中建都。

【原文】
于是上曰:“本言都秦地者娄敬,‘娄’者乃‘刘’也。”赐姓刘氏,拜为郎中,号为奉春君。

【译文】
于是皇上说:“原本建议在秦地创建都城的人是娄敬,‘娄’就是‘刘’。”于是他赐娄敬姓刘,任命他为郎中,号称奉春君。

【原文】
汉七年,韩王信反,高帝自往击之。至晋阳,闻信与匈奴欲共击汉,上大怒,使人使匈奴。匈奴匿其壮士肥牛马,但见老弱及羸畜。使者十辈来,皆言匈奴可击。上使刘敬复往使匈奴,还报曰:“两国相击,此宜夸矜见所长。今臣往,徒见羸瘠老弱,此必欲见短,伏奇兵以争利。愚以为匈奴不可击也。”是时汉兵已逾句注,二十余万兵已业行。上怒,骂刘敬曰:“齐[1]!以口舌得官,今乃妄言沮吾军。”械系敬广武。遂往,至平城,匈奴果出奇兵围高帝白登[2],七日然后得解。高帝至广武,赦敬,曰:“吾不用公言,以困平城。吾皆已斩前使十辈言可击者矣。”乃封敬二千户,为关内侯,号为建信侯。

【注释】
[1] 奴。
[2] 白登山名。

【译文】
汉高祖七年(前200年),韩王信反叛,高帝亲自领兵前去讨伐他。军队到达晋阳时,听说韩王信与匈奴勾结,想要合力攻打汉军,皇上大怒,于是派人出使匈奴。匈奴人藏起强壮的士兵和肥硕的牛马,只留下一些年老体弱的士兵和瘦小羸弱的牲畜给汉使看。先后有十几位汉使到来,回去复命时都说可以攻打匈奴。皇上派刘敬再次出使匈奴,他返回后报告说:“在两国相互攻击的时候,应该尽量夸耀显示自己的长处。这次我出使匈奴,却只看到一些瘦小羸弱的牲畜以及年老体弱的士兵,他们这么做一定是故意显露自己的短处,却埋伏奇兵以争取胜利。我认为不可以攻打匈奴。”当时,汉军已经越过了句注山,二十多万大军都已经出发了。皇上发怒,骂刘敬说:“你这个齐国的奴才!你凭借口舌得到官职,现在竟然胡言乱语降低我军士气。”于是下令给刘敬戴上刑具,将他囚禁在广武。于是汉军继续向前进发,到达平城时,匈奴果然派出奇兵,在白登山包围了高帝的军队,过了七天才得以脱险。高帝到达广武后,赦免了刘敬,对他说:“当初我没有采纳您的意见,所以被困在平城。我已经把先前说可以攻打匈奴的那十几个使者都斩首了。”于是封给刘敬二千户食邑,赐爵为关内侯,封号为建信侯。

【原文】
高帝罢平城归,韩王信亡入胡。当是时,冒顿为单于,兵强,控弦三十万,数苦北边。上患之,问刘敬。刘敬曰:“天下初定,士卒罢于兵,未可以武服也。冒顿杀父代立,妻群母,以力为威,未可以仁义说也。独可以计久远子孙为臣耳,然恐陛下不能为。”上曰:“诚可,何为不能!顾为奈何?”刘敬对曰:“陛下诚能以适长公主妻之,厚奉遗之,彼知汉适女送厚,蛮夷必慕以为阏氏,生子必为太子,代单于。何者?贪汉重币。陛下以岁时汉所余彼所[1]数问遗,因使辩士风谕以礼节。冒顿在,固为子婿;死,则外孙为单于。岂尝闻外孙敢与大父[2]抗礼者哉?兵可无战以渐臣也。若陛下不能遣长公主,而令宗室及后宫诈称公主,彼亦知,不肯贵近,无益也。”高帝曰:“善。”欲遣长公主[3]。吕后日夜泣,曰:“妾唯太子、一女,奈何弃之匈奴!”上竟不能遣长公主,而取家人子名为长公主,妻单于。使刘敬往结和亲约。

【注释】
[1] 少,紧缺。
[2] 大父祖父。此处指外祖父。
[3] 长公主指吕后所生鲁元公主。

【译文】
高帝从平城返回后,韩王信已经逃到了匈奴那里。当时,冒顿是匈奴的单于,兵力强大,射手多达三十万,多次侵犯汉朝的北部边境。皇上对此事十分担忧,就向刘敬询问对策。刘敬说:“如今天下刚刚安定,士兵疲于征战,不宜用武力征服匈奴。冒顿杀害自己的父亲,自立为单于,并且娶庶母为妻,凭借武力逞威风,因此不能用仁义来说服他。只能用长远之计使单于的子孙后代成为汉朝的臣子罢了,然而恐怕陛下做不到这一点。”皇上说:“如果真的可行,我为什么不能做!你说说究竟该怎么办?”刘敬答道:“如果陛下能把皇后亲生的长公主嫁给冒顿,并送给他丰厚的礼物,他们知道汉朝嫁嫡女、送厚礼,那些蛮夷之人必定会爱慕公主,并立她为阏氏,公主所生的儿子一定会被立为太子,将来接任单于。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他们贪图汉朝丰厚的礼物。陛下如果能够每年按时将汉朝多余的,而匈奴所缺乏的东西多送给他们几次,并顺便派遣善辩之士用汉朝礼节去劝告、说服冒顿。这样一来,冒顿活着的时候,本来就是汉家的女婿;他死后,陛下的外孙就成了单于。哪里听说过外孙敢与外公分庭抗礼的事呢?这样汉朝军队就可以不必作战而逐渐使匈奴人臣服。假如陛下舍不得派长公主前往,而是让皇室女子或后宫女子冒充公主的话,匈奴人也会知道,如果到时候不会尊宠她,对我们来说没有任何好处。”高帝说:“好。”随即准备派长公主前往匈奴。吕后得知此事日夜哭泣,说:“我只生下太子和这么一个女儿,为什么一定要把她抛弃给匈奴呢!”就这样,皇上最终没能派遣长公主,于是选了一名宫女,让她冒充长公主,嫁给冒顿单于,派刘敬前去缔结和亲盟约。

【原文】
刘敬从匈奴来,因言“匈奴河南白羊、楼烦王,去长安近者七百里,轻骑一日一夜可以至秦中。秦中新破,少民,地肥饶,可益实。夫诸侯初起时,非齐诸田,楚昭、屈、景莫能兴。今陛下虽都关中,实少人。北近胡寇,东有六国之族,宗强,一日有变,陛下亦未得高枕而卧也。臣愿陛下徙齐诸田,楚昭、屈、景,燕、赵、韩、魏后,及豪桀名家居关中。无事,可以备胡;诸侯有变,亦足率以东伐。此强本弱末之术也”。上曰:“善。”乃使刘敬徙所言关中十余万口。

【译文】
刘敬从匈奴归来,就对皇上说“匈奴河套以南地区的白羊王、楼烦王所统辖的部族,距离长安最近的只有七百里,轻骑兵只要奔袭一天一夜就可到达关中。关中地区刚刚经历战乱,还很破败,人口稀少,土地肥沃,可以向这里移民以便逐渐充实人力。当初诸侯刚刚起兵的时候,齐国如果没有田氏家族,楚国如果没有昭、屈、景三家王族,是不可能兴起的。如今陛下虽然已经定都关中,但实际上依然缺少人力。我们的都城北边靠近匈奴,东边又有六国诸侯的宗族,那些宗族势力强大,假如有一天发生变故,陛下也不能高枕无忧。我希望陛下把齐国的田氏宗族,楚国的昭、屈、景三姓,燕、赵、韩、魏等国诸侯的后人,以及地方上的豪强大族全部迁入关中。在太平无事的时候,可以借助他们防备匈奴入侵;如果诸侯发生变乱,也足以统率他们向东讨伐叛逆。这就是强化主干而削弱枝节的策略”。皇上说:“好!”于是派刘敬前往把他所提及的十多万人迁入关中居住。

【原文】
叔孙通者,薛人也。秦时以文学征,待诏博士。数岁,陈胜起山东,使者以闻,二世召博士诸儒生问曰:“楚戍卒[1]攻蕲入陈,于公如何?”博士诸生三十余人前曰:“人臣无将,将即反,罪死无赦。愿陛下急发兵击之。”二世怒,作色。叔孙通前曰:“诸生言皆非也。夫天下合为一家,毁郡县城,[2]其兵,示天下不复用。且明主在其上,法令具于下,使人人奉职,四方辐辏,安敢有反者!此特群盗鼠窃狗盗耳,何足置之齿牙间!郡守尉今捕论,何足忧?”二世喜曰:“善。”尽问诸生,诸生或言反,或言盗。于是二世令御史案诸生言反者下吏,非所宜言;诸言盗者皆罢之。乃赐叔孙通帛二十匹,衣一袭,拜为博士。叔孙通已出宫,反舍,诸生曰:“先生何言之谀也?”通曰:“公不知也,我几不脱于虎口!”乃亡去,之薛,薛已降楚矣。及项梁之薛,叔孙通从之。败于定陶,从怀王。怀王为义帝,徙长沙,叔孙通留事项王。汉二年,汉王从五诸侯入彭城,叔孙通降汉王。汉王败而西,因竟从汉。

【注释】
[1] 楚戍卒指陈胜等人。
[2] 熔化。

【译文】
叔孙通,是薛县人。在秦朝时,他凭借文学才能被征召为待诏博士。过了几年,陈胜在山东地区起兵反秦,使者把这件事报告给朝廷,秦二世召集博士、儒生问道:“楚地的戍边士兵攻占蕲县进入陈地,各位对此有什么看法?”博士、儒生三十多人上前回答说:“身为臣子,不能私下拥兵聚众,否则就是反叛,应该判处死罪,不可赦免。希望陛下即刻发兵消灭他们。”秦二世听了以后顿时大怒,变了脸色。这时叔孙通走上前去,说道:“各位儒生的话都错了。如今天下统一,朝廷已经拆毁郡县的城堡,销熔了各地的兵器,向世人表示以后不再用兵。更何况现在上有英明的君主,下有完善的法令,使人人都奉公守法、恪尽职守,四面八方的人都来归附,哪有胆敢反叛的人!那些违抗命令的戍卒只不过是一些偷鸡摸狗的盗贼罢了,又何足挂齿、郡守、郡尉如今正在将他们捉拿归案,有什么值得忧虑的呢?”秦二世听了以后高兴地说:“很好。”然后又遍问儒生,众儒生有的说那些人是反叛,有的说是普通的盗贼。这时秦二世下令,让御史把那些说是反叛的儒生交给狱吏治罪,因为这不是他们应该说的;而对于那些说是盗贼的儒生则不予追究。秦二世随即赐给叔孙通布帛二十匹、衣服一套,并且正式任命他为博士。叔孙通从宫殿出来以后,返回馆舍,这时儒生们对他说:“先生为什么说话如此阿谀奉承呢?”叔孙通说:“诸位有所不知,我险些没从虎口里逃出来!”于是他逃离都城,前往薛郡,此时薛郡已经投降了楚军。等到项梁抵达薛郡,叔孙通就投靠了他。项梁在定陶败亡,叔孙通便转而跟随楚怀王。楚怀王被尊为义帝,移居长沙,叔孙通便留下来为项王做事。汉二年(前205年),汉王刘邦率领五支诸侯的军队进入彭城,叔孙通便投降了汉王。后来汉王兵败向西撤退,叔孙通也跟着撤退,就这样一直跟随汉军。

【原文】
叔孙通儒服,汉王憎之,乃变其服,服短衣,楚制,汉王喜。

【译文】
叔孙通身穿儒生的服装,汉王很讨厌他。于是他改变了自己的装束,换上了短衣,遵照楚地的习俗,汉王见了很是高兴。

【原文】
叔孙通之降汉,从儒生弟子百余人,然通无所言进,专言诸故群盗壮士进之。弟子皆窃骂曰:“事先生数岁,幸得从降汉,今不能进臣等,专言大猾,何也?”叔孙通闻之,乃谓曰:“汉王方蒙矢石争天下,诸生宁能斗乎?故先言斩将[1]旗之士。诸生且待我,我不忘矣。”汉王拜叔孙通为博士,号稷嗣君。

【注释】
[1] 拔。

【译文】
当初叔孙通投降汉王刘邦的时候,跟随他的儒生弟子有一百多人,但是叔孙通并未向汉王推荐谁,却专门举荐那些过去的盗匪、壮士。他的那些弟子私下里都骂他说:“我们追随先生数年,有幸能与他一起投靠汉王,可是如今他并不推荐我们,只是专门举荐那些凶恶、奸猾之徒,这是为什么呢?”叔孙通听到这些话,就对他们说:“汉王正冒着箭镞石头争夺天下,你们这些儒生难道能参加战斗吗?因此我先推荐那些能够斩将拔旗的武士。诸位暂且等待时机,我是不会忘记你们的。”这时汉王任命叔孙通为博士,赐号稷嗣君。

【原文】
汉五年,已并天下,诸侯共尊汉王为皇帝于定陶,叔孙通就其仪号。高帝悉去秦苛仪法,为简易。群臣饮酒争功,醉或妄呼,拔剑击柱,高帝患之。叔孙通知上益厌之也,说上曰:“夫儒者难与进取,可与守成。臣愿征鲁诸生,与臣弟子共起朝仪。”高帝曰:“得无难乎?”叔孙通曰:“五帝异乐,三王不同礼。礼者,因时世人情为之节文者也。故夏、殷、周之礼所[1]损益可知者,谓不相复也。臣愿颇采古礼与秦仪杂就之。”上曰:“可试为之,令易知,度吾所能行为之。”

【注释】
[1] 承袭。

【译文】
汉高祖五年(前202年),汉王已经统一了天下,诸侯在定陶共尊汉王为皇帝,叔孙通则制定了朝廷的礼仪与官职名号。高帝将秦朝繁琐严苛的礼仪制度全部废除,力求简洁。当时,群臣在朝堂上喝酒,并相互争功,有的人喝醉以后就胡乱喊叫,甚至拔剑击打屋柱,高帝对此十分担忧。叔孙通知道皇上越来越讨厌他们的行为,便劝他说:“那些儒生,虽然难以和他们一起图进取,但是却可以与他们共同守住已经取得的成就。请让我把鲁地的儒生征召过来,让他们与我的那些弟子共同起草朝廷的礼仪制度。”高帝说:“这不会太过繁琐难行吧?”叔孙通说:“五帝、三王各自有不同的礼乐制度。所谓礼制,就是适应时代、人情而制定的或节制、或修饰的行为准则。因此,夏、商、周三代的礼仪制度各有什么承袭和增损,都是可知的,也就是使不同时代的礼仪彼此之间不重复。我大致参照古代礼制以及秦朝的礼仪,制定汉朝的礼仪。”皇上说:“你可以试着去做,一定要容易学习,估计我能够做到再去施行。”

【原文】
于是叔孙通使征鲁诸生三十余人。鲁有两生不肯行,曰:“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谀以得亲贵。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伤者未起,又欲起礼乐。礼乐所由起,积德百年而后可兴也。吾不忍为公所为。公所为不合古,吾不行。公往矣,无污我!”叔孙通笑曰:“若真鄙儒也,不知时变。”

【译文】
于是叔孙通奉命前往征召鲁地的三十多名儒生。鲁地有两位儒生不肯跟他一起走,说:“您侍奉过的君主有将近十位,你完全是靠当面阿谀奉承才得到君主的亲近以及荣华富贵。如今天下刚刚太平,在战争中死去的人还没有安葬,受伤的人还没有康复,又想制定礼乐。礼乐的制定,需要积德上百年然后才可以兴起。我们不忍心去干您所做的事。您的所作所为不合古道,我们不会跟您前去。您走吧,不要再玷污我们!”叔孙通笑道:“你们真是见识浅陋的读书人,不懂得时势变化的道理。”

【原文】
遂与所征三十人西,及上左右为学者与其弟子百余人为绵蕞野外。习之月余,叔孙通曰:“上可试观。”上既观,使行礼,曰:“吾能为此。”乃令群臣习肄[1],会十月。

【注释】
[1] 习肄练习。

【译文】
于是叔孙通与所征召的三十个人一同向西来到长安,而后与皇上身边治学的人,以及叔孙通的弟子一百多人一起在郊外树立茅草,拉起绳索。演练了一个多月后,叔孙通说:“现在皇上可以试看一下了。”皇上前来观礼,便让他们演练仪式,说:“我可以做到这些。”于是命令群臣练习,并且准备在十月朝会时使用。

【原文】
汉七年,长乐宫成,诸侯群臣皆朝十月。仪:先平明,谒者[1]治礼,引以次入殿门,廷中陈车骑步卒卫宫,设兵张旗志。传言“趋”。殿下郎中侠陛,[2]数百人。功臣列侯诸将军军吏以次陈西方,东乡;文官丞相以下陈东方,西乡。大行设九宾,胪传。于是皇帝辇出房,百官执职传警,引诸侯王以下至吏六百石以次奉贺。自诸侯王以下莫不振恐肃敬。至礼毕,复置法酒。诸侍坐殿上皆伏抑首,以尊卑次起上寿。觞九行,谒者言“罢酒”。御史执法举不如仪者辄引去。竟朝置酒,无敢欢哗失礼者。于是高帝曰:“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乃拜叔孙通为太常,赐金五百斤。

【注释】
[1] 谒者官名,属郎中令,典礼时任司仪。
[2] 戒严,禁止通行。

【译文】
汉高祖七年(前200年),长乐宫建成,诸侯及群臣都到此参加十月的朝会。仪式是:天亮前,由谒者主持仪式,引导群臣依次走进殿门,宫中里排列着战车、骑兵、步兵以及宫廷的侍卫官员,还摆设了各种兵器,张挂旗帜。谒者传命“趋”。殿下的郎中在台阶上两边排成两列站立,台阶上有数百人。功臣、列侯、众将军和军吏,按照地位的高低依次在西边站立,面向东边;文官从丞相以下,都在东边站立,面向西边。大行令安排了九个礼宾官,从上至下传达命令。这时,皇帝乘坐辇车从寝宫出来,百官高举旗帜传呼警戒,引导从诸侯王以下直到六百石的官员,按照等级依次朝贺。从诸侯王往下,各级官员没有不敬畏而庄重的。典礼完毕之后,又按礼法安排酒宴。陪同皇上坐在殿上的官员们,个个俯身低头,按级别高低依次起立向皇上敬酒祝寿。酒斟过九次以后,谒者宣布“酒宴结束”。御史负责监管纪律,发现有违反礼制的就把他带走。在朝会和宴会的整个过程中,没有人敢喧哗失礼。于是高帝说:“我直到今日才知道做皇帝的尊贵。”于是任命叔孙通为太常,并赐给他黄金五百斤。

【原文】
叔孙通因进曰:“诸弟子儒生随臣久矣,与臣共为仪,愿陛下官之。”高帝悉以为郎。叔孙通出,皆以五百斤金赐诸生。诸生乃皆喜曰:“叔孙生诚圣人也,知当世之要务!”

【译文】
叔孙通趁机进言说:“我的那些儒生弟子已经跟随我很久了,他们和我共同制定朝仪,希望陛下给他们官做。”于是高帝把他们全部封为郎官。叔孙通出宫以后,把五百斤黄金全部赏赐给那些儒生。众儒生高兴地说:“叔孙先生真是一位圣人,知道什么才是当代最重要的事务!”

【原文】
汉九年,高帝徙叔孙通为太子太傅。汉十二年,高祖欲以赵王如意[1]易太子,叔孙通谏上曰:“昔者晋献公以骊姬之故废太子,立傒齐,晋国乱者数十年,为天下笑。秦以不蚤定扶苏,令赵高得以诈立胡亥,自使灭祀,此陛下所亲见。今太子仁孝,天下皆闻之;吕后与陛下攻苦食啖,其可背哉!陛下必欲废适而立少,臣愿先伏诛,以颈血污地。”高帝曰:“公罢矣,吾直戏耳。”叔孙通曰:“太子天下本,本一摇天下振动,奈何以天下为戏!”高帝曰:“吾听公言。”及上置酒,见留侯所招客从太子入见,上乃遂无易太子志矣。

【注释】
[1] 赵王如意生母为刘邦宠妃戚夫人。

【译文】
汉高祖九年(前198年),高帝调任叔孙通为太子太傅。汉高祖十二年(前195年),高祖想让赵王如意取代刘盈为太子,叔孙通劝谏说:“从前晋献公由于宠爱骊姬的缘故而废掉了太子申生,改立傒齐为太子,使晋国动乱长达数十年,被天下人所耻笑。秦始皇由于没有尽早确立扶苏为太子,使赵高得以假传圣旨立胡亥为帝,最终自取灭亡,这是陛下亲眼看到的。如今太子仁慈孝顺,天下人都知道这一点;吕后与陛下同甘共苦,您难道可以背弃她吗!陛下如果一定要废掉太子改立幼子,我请求先受死刑,就让我脖子里的血流在地上!”高帝说:“先生算了吧,我只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叔孙通说:“太子是天下的根本,根本一旦动摇,天下就会震动,陛下怎么能拿天下大事来开玩笑呢!”高帝说:“好,我就听从您的意见。”等到皇上安排好酒宴,看到留侯张良招来的几位著名的隐士都陪着太子进宫朝见,他也就没有改立太子的打算了。

【原文】
高帝崩,孝惠即位,乃谓叔孙生曰:“先帝园陵寝庙,群臣莫习。”徙为太常,定宗庙仪法。及稍定汉诸仪法,皆叔孙生为太常所论箸也。

【译文】
高帝去世后,孝惠帝即位,对叔孙通说:“对于先帝陵园和祠庙的礼仪,群臣都不懂。”于是调他担任太常,负责制定宗庙的礼仪规范。后来又相继制定了汉朝各个方面的礼仪制度,这些都是叔孙通担任太常时著录确定下来的。

【原文】
孝惠帝为东朝长乐宫[1],及间往,数跸烦人,乃作复道[2],方筑武库南。叔孙生奏事,因请间曰:“陛下何自筑复道高寝,衣冠月出游高庙?高庙,汉太祖,奈何令后世子孙乘宗庙道上行哉?”孝惠帝大惧,曰:“急坏之。”叔孙生曰:“人主无过举。今已作,百姓皆知之,今坏此,则示有过举。愿陛下原庙渭北,衣冠月出游之,益广多宗庙,大孝之本也。”上乃诏有司立原庙。原庙起,以复道故。

【注释】
[1] 长乐宫当时为太后住所。
[2] 复道楼阁或悬崖间有上下两重信道。

【译文】
孝惠帝到东边的长乐宫朝拜吕太后,以及平时来往,每次都要清道戒严,给人们带来麻烦,于是便修造了架空的阁道,正好建在未央宫武库的南边。叔孙通在奏请公事的时候,乘机请求与惠帝密谈,说道:“陛下为什么要私自在那里修建阁道呢?那里可是高帝陵寝的衣冠每月出游到高帝庙去时的信道啊!高帝庙,是我们汉朝开国始祖的宗庙,怎么能让后世子孙在在通往宗庙的要道上方行走呢?”孝惠帝听后十分恐惧,便说:“赶快拆了它。”叔孙通说:“作为一国之君不能有过失。如今既然已经做了这件事,而百姓也都知道了这件事,如果现在拆毁它,就等于向人表示陛下有过失。我希望陛下在渭水北岸再修建一座原庙,让高帝陵寝的衣冠每月出游到那里,扩大、增加宗庙,这是大孝的根本啊。”皇上于是下诏命令主管官员修建原庙。原庙的兴起,就是因那条阁道引起的。

【原文】
孝惠帝曾春出游离宫,叔孙生曰:“古者有春尝果[1]。方今樱桃孰,可献,愿陛下出,因取樱桃献宗庙。”上乃许之。诸果献由此兴。

【注释】
[1] 尝果用新鲜果品祭神。

【译文】
孝惠帝曾在春季到离宫出游,叔孙通说:“古时候有在春天向宗庙敬献鲜果的祭祀之礼。如今樱桃已经成熟了,可以用它来敬献,希望陛下在出游时,顺便采些樱桃敬献宗庙。”孝惠帝答应了。汉朝用各种果品敬献宗庙的礼仪就是由此兴起的。

【原文】
太史公曰:语曰“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也;台榭之[1],非一木之枝也;三代之际,非一士之智也”。信哉!夫高祖起微细,定海内,谋计用兵,可谓尽之矣。然而刘敬脱挽辂一说,建万世之安,智岂可专邪!叔孙通希世度务,制礼进退,与时变化,卒为汉家儒宗。“大直若屈,道固委蛇”,盖谓是乎?

【注释】
[1] 椽子。

【译文】
太史公说:俗语说“价值千金的裘皮衣,不是用一只狐狸腋下的皮毛就能制成的;楼台亭榭上面的椽子,也不是用一棵树的枝条就能筑成的;夏、商、周三代的兴盛,也不是只凭借一个人的智慧就可以成就的”。的确如此啊!汉高祖出身卑微,却能够平定海内,他谋划大计,用兵作战,可以说已经达到极致了。然而刘敬双手松开车前横木的一次进言,就为汉朝创建了世代安定的局面,如此看来,才智难道是可以垄断的吗!叔孙通顺应时代发展趋势而度量事务,制定礼仪规范,并随着时代潮流而变化,最终成为汉朝儒家的宗师。老子说的“最直的事物看上去好像是弯曲的,大道原本就是曲折发展的”,这说的大概就是叔孙通这样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