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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田儋者，狄人也，故齐王[1]田氏族也。儋从弟田荣，荣弟田横，皆豪，宗强，能得人[2]。

【注释】
[1] 故齐王：战国时期齐王。
[2] 能得人：人缘很好，深得人心。

【译文】
田儋，是狄城人，他是战国时齐王田氏的族人。田儋的堂弟名字叫田荣，田荣的弟弟名字叫田横，他们为人豪迈，加上田氏宗族十分强大，因此深得人心。

【原文】
陈涉之初起王楚也，使周巿略定魏地，北至狄，狄城守。田儋详[1]为缚其奴，从[2]少年之廷，欲谒[3]杀奴。见狄令，因击杀令，而召豪吏子弟曰：“诸侯皆反秦自立，齐，古之建国，儋，田氏，当王。”遂自立为齐王，发兵以击周巿。周巿军还去，田儋因率兵东略定齐地。

【注释】
[1] 详：通“佯”，假装，佯装。
[2] 从：带领。
[3] 谒：请见。

【译文】
陈涉最初起事称王的时候，派周巿前去攻占魏地，周巿带兵北上来到狄城，狄城守卫坚守城池，不肯投降。田儋假装捆住自己的奴仆，让一些年轻人跟着他一同来到县府，想要借杀奴仆的事情让县令来接见自己。田儋见到狄县县令的时候，立即找机会杀死县令，然后召集了当地的沃尓沃官吏以及青年人说道：“天下诸侯都反对暴秦统治，纷纷自立为王，齐国，是古代的封建国家，我田儋是战国时期齐王田氏的族人，理应称为齐王。”于是田儋自立为齐王，出兵攻打周巿。周巿带领军队撤走，田儋抓住机会带领军队向东进军平定了齐国的土地。

【原文】
秦将章邯围魏王咎于临济，急。魏王请救于齐，齐王田儋将兵救魏。章邯夜衔枚击，大破齐、魏军，杀田儋于临济下。儋弟田荣收儋余兵东走东阿。

【译文】
秦将章邯将魏王咎围困在临济，形势危急。魏王咎请求齐国出兵支持，齐王田儋率领兵马前去援救魏国。秦将章邯在夜晚命令部下衔枚出击，大败齐、魏两国军队，在临济城下将田儋杀死。田儋的弟弟田荣将田儋的残兵收编起来，撤退至东阿。

【原文】
齐人闻王田儋死，乃立故齐王建之弟田假为齐王，田角为相，田间为将，以距诸侯。

【译文】
齐国人得知田儋战死沙场，于是拥立原来齐王田建的弟弟田假为齐王，任命田角为齐国的相国，田间为齐国的将军，让他带兵来与诸侯抗衡。

【原文】
田荣之走东阿，章邯追围之。项梁闻田荣之急，乃引兵击破章邯军东阿下。章邯走而西，项梁因追之。而田荣怒齐之立假，乃引兵归，击逐齐王假。假亡走楚。齐相角亡走赵。角弟田间前求救赵，因留不敢归。田荣乃立田儋子巿为齐王。荣相之，田横为将，平齐地。

【译文】
田荣兵败之后，逃到了东阿，秦将章邯紧随其后并围攻他。项梁得知田荣情况危急，于是带领兵马来到东阿城下，打败了章邯的军队。章邯向西落荒而逃，项梁乘胜追击。而田荣因为齐人将田假拥立为王而气愤不已，于是带兵返回齐国，把齐王田假驱赶出齐国。田假逃至楚国。齐国的相国田角逃亡到赵国。田角的弟弟田间在此之前就来到赵国，请求赵国发兵支持，因而趁机留在赵国不敢回到齐国。于是田荣拥立田儋的儿子田巿为齐王。田荣辅佐他，田横为大将军，平定齐地。

【原文】
项梁既追章邯，章邯兵益盛。项梁使使告赵、齐，发兵共击章邯。田荣曰：“使楚杀田假，赵杀田角、田间，乃肯出兵。”楚怀王曰：“田假与国之王，穷而归我，杀之不义。”赵亦不杀田角、田间以市[1]于齐。齐曰：“蝮螫[2]手则斩手，螫足则斩足。何者？为害于身也。今田假、田角、田间于楚、赵，非直[3]手足戚也，何故不杀？且秦复得志于天下，则齮龁[4]用事者坟墓矣。”楚、赵不听，齐亦怒，终不肯出兵。章邯果败杀项梁，破楚兵。楚兵东走，而章邯渡河围赵于钜鹿。项羽往救赵，由此怨田荣。

【注释】
[1] 市：讨好。
[2] 螫：咬伤。
[3] 非直：不仅仅。
[4] 齮龁：挖掘。

【译文】
项梁追赶章邯，章邯的士兵数量反倒日益增多。项梁派使者前去告知赵、齐两国，要求他们发兵共同攻打章邯。田荣说：“假如楚国杀死田假，赵国杀死田角、田间，我就愿意出兵相助。”楚怀王说：“田假是我们盟国的君王，他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前来投靠我们，如今我要是将他杀了是很没有道义的。”赵国也不同意杀死田角、田间，以此去讨好齐国。齐国使者说：“蝮蛇咬伤了手，就一定要砍去手；咬伤了脚，就一定要砍去脚。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蝮蛇有毒，会危害全身。如今田假、田角、田间对楚国、赵国来说，恐怕不仅仅是手足之忧，为什么却不肯杀死他们呢？况且假如让秦国再次称霸天下的阴谋得逞，那些为抵抗秦而奋不顾身的首领死后就都要被开棺挖坟了。”楚国和赵国仍然不肯听从，齐国也由此而对两国心生怨恨，始终不肯出兵帮助项梁。章邯竟然真的打败并杀死了项梁，楚军大败。败退的楚军向东逃亡，而章邯渡过黄河，在钜鹿围攻赵军。项羽前去支持赵军，也因此对田荣心怀怨恨。

【原文】
项羽既存赵，降章邯等，西屠咸阳，灭秦而立侯王也，乃徙齐王田巿更王胶东，治即墨。齐将田都从共救赵，因入关，故立都为齐王，治临淄。故齐王建孙田安，项羽方渡河救赵，田安下济北数城，引兵降项羽，项羽立田安为济北王，治博阳。田荣以负项梁不肯出兵助楚、赵攻秦，故不得王。赵将陈余亦失职[1]，不得王：二人俱怨项王。

【注释】
[1] 失职：没有得到封赏，没有着落。

【译文】
项羽保全了赵国之后，降服了章邯等人，向西进军血洗咸阳，灭掉秦国并分封诸侯王，于是将齐王田巿改封为胶东王，将都城迁到即墨。齐将田都曾经跟随项羽共同援救赵国，又跟随项羽一同进入函谷关，因此项羽封田都为齐王，都城设在临淄。原齐王田建的孙子田安，在项羽刚刚渡过黄河前去援助赵国的时候，就已经在济北攻占了好几个城邑，看见项羽到来，带领士兵向项羽投降，于是项羽就封田安为济北王，都城设在博阳。田荣因为背叛了项梁，不肯出兵援助楚国、赵国联合攻打秦军，所以没有被封王。而赵国的将领陈余也因为失职没能被封王：二人因此都对项王心存怨恨。

【原文】
项王既归，诸侯各就国。田荣使人将兵助陈余，令反赵地。而荣亦发兵以距击田都，田都亡走楚。田荣留齐王巿，无令之胶东。巿之左右曰：“项王强暴，而王当之胶东，不就国，必危。”巿惧，乃亡就国[1]。田荣怒，追击杀齐王巿于即墨，还攻杀济北王安。于是田荣乃自立为齐王，尽并三齐之地。

【注释】
[1] 亡就国：偷偷跑到封国。

【译文】
项王班师回楚国后，各路诸侯王也纷纷返回自己的封地。于是田荣派人率军帮助陈余，让他在赵地背叛项羽。而田荣也亲自出兵攻打田都，田都逃亡到楚国。田荣扣留了齐王田巿，不让他前往胶东的封国。田巿身边的随从说：“项王为人强悍暴躁，而大王原本应该是前往胶东封国的，如果不去封地的话，一定会陷入危机。”田巿心里很害怕，于是偷偷跑到封地。田荣暴怒，追击并在即墨将田巿杀死，又回军攻打济北王，杀死济北王田安。于是田荣自立为齐王，将三齐地区合并到一起。

【原文】
项王闻之，大怒，乃北伐齐。齐王田荣兵败，走平原，平原人杀荣。项王遂烧夷齐城郭，所过者尽屠之。齐人相聚畔之。荣弟横，收齐散兵，得数万人，反击项羽于城阳。而汉王率诸侯败楚，入彭城。项羽闻之，乃醳shì[1]齐而归，击汉于彭城，因连与汉战，相距荥阳。以故田横复得收齐城邑，立田荣子广为齐王，而横相之，专国政，政无巨细皆断于相。

【注释】
[1] 醳：通“释”，放弃。

【译文】
项王听说此事，非常生气，于是带兵北上攻打齐国。齐王田荣的军队战败，田荣逃到平原，平原人将田荣杀死。项王将齐都的城郭夷为平地，所经之处都被血洗。齐人也聚集到一起反叛项王。田荣的弟弟田横，收编了齐国的残兵，一共获得数万名士兵，在城阳对项羽发起反抗。汉王带领诸侯大败楚军，进入彭城。项羽听说这件事，就放弃攻打齐军，收兵回楚，在彭城攻打汉军，接着持续与汉军交战，然后两军在荥阳对峙。所以田横又有机会收复了齐国的城池，立田荣的儿子田广为齐王，而田横自己则担任相国来辅助齐王，田横独揽朝政，朝中无论大事小情都由相国决断。

【原文】
横定齐三年，汉王使郦生往说下齐王广及其相国横。横以为然，解其历下军。汉将韩信引兵且东击齐。齐初使华无伤、田解军于历下以距汉。汉使[1]至，乃罢守战备，纵酒，且[2]遣使与汉平。汉将韩信已平赵、燕，用蒯通计，度平原，袭破齐历下军，因入临淄。齐王广、相横怒，以郦生卖己，而亨郦生。齐王广东走高密，相横走博，守相田光走城阳，将军田既军于胶东。楚使龙且救齐，齐王与合军高密。汉将韩信与曹参破杀龙且，虏齐王广。汉将灌婴追得齐守相田光。至博，而横闻齐王死，自立为齐王，还击婴，婴败横之军于嬴下。田横亡走梁，归彭越。彭越是时居梁地，中立，且为汉，且为楚。韩信已杀龙且，因令曹参进兵破杀田既于胶东，使灌婴破杀齐将田吸于千乘。韩信遂平齐，乞自立为齐假王，汉因而立之。

【注释】
[1] 汉使：指郦食其。
[2] 且：即将。

【译文】
田横平定齐国三年之后，汉王派郦食其前去游说齐王田广和相国田横，想让他们归顺汉王。田横认为归顺汉王是正确的选择，于是撤回他们在历下的驻军。汉王麾下将领韩信带领兵马从东面攻打齐国。起初齐国派华无伤和田解在历下驻扎军队来抵御汉兵。汉王派使者郦食其前来游说，于是齐王就解除了战备，纵情饮酒，并且派使者前去同汉军讲和。汉军将领韩信平定赵国、燕国以后，就采用蒯通进献的计策，渡过平原津，攻破齐国在历下的军队，并且乘胜追击进入临淄。齐王田广和相国田横非常生气，认为郦食其出卖了他们，于是烹杀郦食其。齐王田广向东逃到高密，相国田横逃到博阳，代理相国田光逃到城阳，将军田既驻扎在胶东。楚军派龙且前来救援齐军，齐王和龙且两军在高密会合。汉将韩信和曹参将龙且打败并且杀死了他，活捉了齐王田广。汉将灌婴前去追击并且俘获了齐国的代理相国田光。田横来到博阳的时候，听说齐王已经战死，于是自立为王，反击灌婴，灌婴在嬴城下打败了田横的军队。田横逃到梁地，依附于彭越。彭越当时正驻守在梁地，保持中立的态度，既想帮助汉王，又想帮项王。韩信杀死龙且之后，就派曹参进军胶东，杀死了齐国将领田既，又派灌婴攻打千乘，击败并除掉了齐将田吸。韩信最后得以平定齐国，上书请求汉王立自己为齐国的代理国王，汉王便顺水推舟立他为齐王。

【原文】
后岁余，汉灭项籍，汉王立为皇帝，以彭越为梁王。田横惧诛，而与其徒属五百余人入海，居岛中。高帝闻之，以为田横兄弟本定齐，齐人贤者多附焉，今在海中不收，后恐为乱，乃使使赦田横罪而召之。田横因谢曰：“臣亨陛下之使郦生，今闻其弟郦商为汉将而贤，臣恐惧，不敢奉诏。请为庶人，守海岛中。”使还报，高皇帝乃诏卫尉郦商曰：“齐王田横即至，人马从者敢动摇者致[1]族夷！”乃复使使持节[2]具告以诏商状，曰：“田横来，大者王，小者乃侯耳；不来，且举兵加诛焉。”田横乃与其客二人乘传诣雒阳。

【注释】
[1] 致：招致。
[2] 持节：手持旌节。

【译文】
过了一年多，汉军杀死了项籍，汉王自立为皇帝，封彭越为梁王。田横担心自己会被杀，于是与他的五百多名部属逃往东海，住在岛上。高帝得知此事，认为田横兄弟原本已经平定了齐国，齐国的大多数贤人也都归附于他们，如今让他在海岛上生存，不招抚的话，恐怕以后会发生什么变乱，于是就派使者前往东海，宽赦了田横所犯下的罪过，同时召他入宫。田横再三辞谢说：“我曾经烹杀了陛下派来的使者郦食其，如今得知他的弟弟郦商是汉朝的大将，并且十分贤能，我心中害怕，不敢奉诏前往。请允许我做一个普通的百姓，留守在这海岛之中。”使者回来向皇帝报告，高皇帝就传诏卫尉郦商说：“齐王田横即将到来，敢伤害他们的人就会遭受灭门之祸！”于是又派使者拿着符节将皇上传召郦商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田横，说：“田横如果奉诏前来，大则可以封王，小则可以为侯；如果不来，我将要发兵攻打这里。”于是田横和跟随他的两位门客乘坐着驿车前往雒阳。

【原文】
未至三十里，至尸乡厩置[1]，横谢使者曰：“人臣见天子当洗沐。”止留。谓其客曰：“横始与汉王俱南面称孤，今汉王为天子，而横乃为亡虏而北面事之，其耻固已甚矣。且吾亨人之兄，与其弟并肩而事其主。纵彼畏天子之诏，不敢动我，我独不愧于心乎？且陛下所以欲见我者，不过欲一见吾面貌耳。今陛下在雒阳，今斩吾头，驰三十里间，形容尚未能败，犹可观也。”遂自刭，令客奉其头，从使者驰奏之高帝。高帝曰：“嗟乎，有以也夫！起自布衣，兄弟三人更王，岂不贤乎哉！”为之流涕，而拜其二客为都尉，发卒二千人，以王者礼葬田横。

【注释】
[1] 厩置：驿站。

【译文】
在距离雒阳不到三十里的时候，到达尸乡驿站，田横婉言告诉使者说：“人臣朝见天子应该先进行沐浴。”于是在尸乡驿站停了下来。田横对他的门客说：“我田横最初和汉王都是称孤道寡的人，如今那汉王成为天子，而我田横却沦落为一个亡国的俘虏，要向他俯首称臣事奉他，所受的耻辱本来就已经很严重了。何况我烹杀了人家的兄长，现在却同他的弟弟一起并肩侍侯他的主子。就算是他再敬畏天子传下的诏令，不敢伤害我，难道我就会心无惭愧吗？何况陛下想见我的原因，只不过是想要看看我的样貌罢了。如今陛下身在雒阳，要是砍下我的头，策马賓士三十里，容貌尚且不会发生变化，还是可以看到的。”于是自刎而死，让门客带着他的头颅，跟随使者飞车回禀高帝。高帝说：“唉，真是不简单！田横以一介平民起家，兄弟三人先后称王，难道他们不是贤能的人吗！”高帝为他流下了眼泪，委任他的两个门客为都尉，派两千名士兵，依照侯王的礼仪安葬了田横。

【原文】
既葬，二客穿其冢旁孔，皆自刭，下从之。高帝闻之，乃大惊，以田横之客皆贤。“吾闻其余尚五百人在海中。”使使召之。至则闻田横死，亦皆自杀。于是乃知田横兄弟能得士也。

【译文】
田横下葬之后，两个门客就在田横的墓穴旁边挖了坑，也都自刎而死，倒进坑里给田横陪葬。高帝得知此事后，十分惊讶，认为田横的门客都是十分贤能的人。“我听说田横还有五百名门客留在海岛上。”于是派使者前去召见他们。使者到了之后，门客们听说田横死了的消息，也纷纷自杀了。如此可以看出，田横兄弟深得贤士之心。

【原文】
太史公曰：甚矣蒯通之谋，乱齐骄淮阴，其卒亡此两人[1]！蒯通者，善为长短说，论战国之权变，为八十一首。通善齐人安期生，安期生尝干项羽，项羽不能用其策。已而项羽欲封此两人，两人终不肯受，亡去。田横之高节，宾客慕义而从横死，岂非至贤！余因而列焉。不无善画者，莫能图，何哉？

【注释】
[1] 两人：田横、韩信。

【译文】
太史公说：蒯通的计策实在是太过分了，它扰乱了整个齐国，又让淮阴侯变得骄傲狂妄，最终害死了田横和韩信！那蒯通擅长纵横之术，讨论战国的权宜机变，一共写了八十一篇文章。蒯通与齐国人安期生私交甚好，安期生曾经请求项羽采用他的计策，但是项羽没有采纳。后来，项羽想要赏赐这两个人，两人始终都没有接受，还逃离了楚国。田横的高风亮节，能让他的宾客们都因为仰慕他的高义而追随他一同赴死，这难道不能说是非常贤能的人吗！因此我才记述了他的事迹。天下并不缺乏善于绘画的人，但是竟然没有人将田横和他的门客慕义死节的事情描绘出来，这是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