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韩王信者,故韩襄王孽孙[1
]也,长[2
]八尺五寸。及项梁之立楚后怀王也,燕、齐、赵、魏皆已前王,唯韩无有后,故立韩诸公子横阳君成为韩王,欲以抚定韩故地。项梁败死定陶,成奔怀王。沛公引兵击阳城,使张良以韩司徒降下韩故地,得信,以为韩将,将其兵从沛公入武关。
【注释】
[1
] 孽孙:庶子之子。
[2
] 长:身高。
【译文】
韩王韩信,原本是韩襄王的庶孙,身高八尺五寸。等到项梁拥立楚王的后代为楚怀王的时候,燕、齐、赵、魏等诸侯国都已经先封王,只有韩国没有后人可以被封为王,于是便拥立韩国的庶公子横阳君韩成为韩王,想要依靠他来安抚并平定原本属于韩国的土地。项梁在定陶战败死去后,韩王成前去投奔了楚怀王。沛公带领士兵攻打阳城,派张良以韩国司徒的身份平定韩国原有的国土,找到韩王信,于是便任命他做韩国的将军,率领韩国的军队跟着沛公一同进入武关。
【原文】
沛公立为汉王,韩信从入汉中,乃说汉王曰:“项王王诸将近地,而王独远居此,此左迁[1
]也。士卒皆山东人,跂[2
]而望归,及其锋东乡,可以争天下。”汉王还定三秦,乃许信为韩王,先拜信为韩太尉,将兵略韩地。
【注释】
[1
] 左迁:降职,贬官。
[2
] 跂:翘起脚跟。
【译文】
沛公被封为汉王,韩信跟着汉王进入汉中,于是韩信劝说汉王道:“项王把附近肥沃的土地尽数分封给他麾下的各位将领,却将这偏僻遥远的地方分封给大王,这就是降职。您麾下的士兵都是山东人,全部翘首期盼,希望能够回到家乡,何不乘着他们锐气正盛的时候,率军东进,这样就能够争夺天下了。”汉王带兵回军平定了三秦,于是承诺让韩信做韩王,先委任韩信为韩国的太尉,然后率领军队前去攻占韩国的国土。
【原文】
项籍之封诸王皆就国,韩王成以不从无功,不遣就国,更以为列侯。及闻汉遣韩信略韩地,乃令故项籍游吴时吴令郑昌为韩王以距汉。汉二年,韩信略定韩十余城。汉王至河南,韩信急击韩王昌阳城。昌降,汉王乃立韩信为韩王,常将韩兵从。三年,汉王出荥阳,韩王信、周苛等守荥阳。及楚败荥阳,信降楚,已而得亡,复归汉。汉复立以为韩王,竟从击破项籍,天下定。五年春,遂与剖符[1
]为韩王,王颍川。
【注释】
[1
] 剖符:分封功臣时,将作为信物的符节一分为二,双方各执一半。
【译文】
项籍分封的各位诸侯王全都抵达自己的封国了,韩王韩成由于没有跟随项王作战,没有立下功劳,所以韩成没有自己的封国,而是将他改封为列侯。当项王得知汉王派韩信攻占韩地,项籍命曾在吴地巡游时结交的吴县县令郑昌为韩王,让他去抵挡汉军。汉二年(前205年),韩信攻占了韩国的十多座城池。汉王抵达河南的时候,韩信攻打韩王郑昌所在的驻地阳城。郑昌投降后,汉王封韩信为韩王,经常要求他率领韩军随侍左右。汉三年(前204年),汉王撤出荥阳,韩王信、周苛等人在荥阳留守。等到楚军攻占荥阳的时候,韩信向楚军投降,不久之后,韩王信得以逃走,重新归附汉王。汉王仍然封他为韩王,最终韩王信跟随汉王打败了项籍,平定了天下。五年(前202年)春,韩信接受符节成为韩王,以颖川为都城。
【原文】
明年春,上以韩信材武[1
],所王[2
]北近巩、雒,南迫宛、叶,东有淮阳,皆天下劲兵处[3
],乃诏徙韩王信王太原以北,备御胡,都晋阳。信上书曰:“国被边,匈奴数入,晋阳去塞远,请治马邑。”上许之,信乃徙治马邑。秋,匈奴冒顿大围信,信数使使胡求和解。汉发兵救之,疑信数间使[4
],有二心,使人责让信。信恐诛,因与匈奴约共攻汉,反,以马邑降胡,击太原。
【注释】
[1
] 材武:才能武略。
[2
] 所王:所分封的土地。
[3
] 劲兵处:重兵把守之地。
[4
] 数间使:多次暗中派出使者。
【译文】
第二年春季,皇上认为韩信既有军事才能又英勇善战,而且他所管辖土地的北边临近巩县和雒阳,南边靠近宛县和叶县,东边又有淮阳,这些都是驻扎天下精兵的地方,于是将韩王信调去太原以北地区,以抵御胡人,把晋阳设为都城。韩王信上书说:“国土有着广阔的边界,常常有匈奴进犯,晋阳距离边塞地区十分遥远,请求陛下准许我将都城迁到马邑。”皇上同意了他的请求,于是韩王信就将都城迁到了马邑。秋天的时候,匈奴冒顿单于带领大批人马包围了韩王信,韩王信曾经多次派使臣前往匈奴游说,请求和解。汉王发兵援救韩王信,但是却怀疑韩王信屡次私下派使者前往匈奴,会对汉朝怀有二心,于是派人去斥责韩信。韩王信害怕被杀,于是跟匈奴立下盟约,一起攻打汉军,韩王信造反之后,献出马邑,然后派兵攻打太原。
【原文】
七年冬,上自往击,破信军铜鞮[1
],斩其将王喜。信亡走匈奴。其将白土人曼丘臣、王黄等立赵苗裔赵利为王,复收信败散兵,而与信及冒顿谋攻汉。匈奴使左右贤王将万余骑与王黄等屯广武以南,至晋阳,与汉兵战,汉大破之,追至于离石,复破之。匈奴复聚兵楼烦西北,汉令车骑击破匈奴。匈奴常败走,汉乘胜追北。闻冒顿居代谷,高皇帝居晋阳,使人视冒顿,还报曰“可击”。上遂至平城。上出[2
]白登,匈奴骑围上,上乃使人厚遗阏氏[3
]。阏氏乃说冒顿曰:“今得汉地,犹不能居;且两主不相厄[4
]。”居七日,胡骑稍引去。时天大雾,汉使人往来,胡不觉。护军中尉陈平言上曰:“胡者全兵,请令强弩傅两矢外向,徐行出围。”入平城,汉救兵亦到,胡骑遂解去。汉亦罢兵归。韩信为匈奴将兵往来击边。
【注释】
[1
] 铜鞮:今山西省沁县一带。
[2
] 出:到达。
[3
] 阏氏:匈奴单于的正妻。
[4
] 厄:为难。
【译文】
汉七年(前200年)冬季,皇上亲自率军出征攻打韩王信,在铜鞮大败韩王信的军队,杀死了韩王信部将王喜。韩王信逃往匈奴。韩王信麾下的将领白土县人曼丘臣、王黄等人,拥立赵王的后裔赵利为王,又收编韩王信的散兵,跟韩王信以及冒顿共同谋划,打算攻打汉地。匈奴派左、右贤王率领一万多骑兵与王黄等人汇合,在广武以南安营扎寨,军队抵达晋阳的时候,与汉军交战,汉军将他们打得大败,汉军乘胜追击,一直追到离石,再次打败叛军。匈奴又在楼烦西北部聚集兵马,汉王凭借车兵和骑兵再次将匈奴军打败。匈奴军不断败逃,汉军乘胜追击败兵。听说匈奴的头领冒顿住在代谷,高皇帝住在晋阳,派人前去打探冒顿的军情,侦察兵回来向高皇帝报告说“可以发动攻击”。于是皇上来到平城。皇上来到白登山,匈奴的骑兵立即包围了他。皇上派人携带贵重礼物前去贿赂匈奴的阏氏。于是阏氏对冒顿说:“就算是占领了汉地,我们也不能长久地居住此地。更何况两个国君之间不能彼此为难。”七天后,匈奴骑兵渐渐撤离白登山。当时正好赶上大雾天气,汉军派人在白登山和平城之间来回往来,匈奴人始终没有发觉。汉军护军中尉陈平对皇上说:“匈奴人想要保全自己的兵力,请皇上下令命各个士兵在每一支强弩上向外装上两支利箭,然后从容不迫地撤出包围圈。”汉军进入平城的时候,汉朝的救兵也赶到了,于是胡人的骑兵解围撤离了。汉军也班师回朝。韩王信仍然替匈奴带领士兵往来侵扰汉朝的边境。
【原文】
汉十年,信令王黄等说误[1
]陈豨。十一年春,故韩王信复与胡骑入居参合,距汉。汉使柴将军击之。遗信书曰:“陛下宽仁,诸侯虽有畔亡,而复归,辄复故位号,不诛也。大王所知。今王以败亡走胡,非有大罪,急自归!”韩王信报曰:“陛下擢仆起闾巷[2
],南面称孤,此仆之幸也。荥阳之事,仆不能死,囚于项籍,此一罪也。及寇攻马邑,仆不能坚守,以城降之,此二罪也。今反为寇将兵,与将军争一旦之命,此三罪也。夫种、蠡无一罪,身死亡;今仆有三罪于陛下,而欲求活于世,此伍子胥所以偾[3
]于吴也。今仆亡匿山谷间,旦暮乞贷蛮夷,仆之思归,如痿人[4
]不忘起,盲者不忘视也,势不可耳。”遂战。柴将军屠参合,斩韩王信。
【注释】
[1
] 说误:游说,使其造反。
[2
] 闾巷:乡间、民间。
[3
] 偾:死。
[4
] 痿人:瘫痪的病人。
【译文】
汉十年(前197年),韩王信命令王黄等人前去游说陈稀谋反。十一年(前196年)春季,韩王信又与匈奴人的骑兵一同驻扎在参合县,抵御汉军。汉朝派柴将军带兵前去攻打。柴将军写了一封信给韩王信说:“陛下宽厚仁慈,就算诸侯之中有人反叛逃亡,只要他们能够再次归附汉朝,陛下就会恢复他们原有的职位和称号,不会诛杀他们。这是大王您所知道的。现在大王由于战败而逃亡到匈奴那里,并不是犯了什么大罪,请您赶紧主动前来归顺!”韩王信给柴将军回信说:“皇上将我从一个街头巷口的平民百姓中提拔起来,得以南面封王,这是我莫大的荣幸。荥阳战役中,我没有以死献身,反而被项籍俘虏,这是我所犯下的第一桩罪。等到敌人围攻马邑的时候,我没能坚守城池,反而弃城投敌,这是我所犯下的第二桩罪。如今我反倒替敌人带兵,跟将军你一决生死,这是我所犯下的第三桩罪。昔日文种和范蠡虽然没有犯下任何罪过,但最终也难免落得一死一逃的下场;如今我对皇上犯下这三桩罪,却仍然想苟活在这个世上,这就是最后伍子胥死在吴国的原因。如今我逃避到荒山野谷之间,白天晚上向蛮夷之帮乞讨过活,我思乡盼归的心情,就好像是瘫痪的病人时刻不忘重新站立,失明的盲人时刻不忘重见光明一样,只不过形势上是不可能的。”于是双方交战。柴将军屠杀了参合城的所有胡兵,杀死了韩王信。
【原文】
信之入匈奴,与太子俱。及至颓当城,生子,因名曰颓当。韩太子亦生子,命曰婴。至孝文十四年,颓当及婴率其众降汉。汉封颓当为弓高侯,婴为襄城侯。吴楚军时,弓高侯功冠诸将。传子至孙。孙无子,失侯。婴孙以不敬失侯。颓当孽孙韩嫣,贵幸,名富显于当世。其弟说,再封,数称将军,卒为案道侯。子代,岁余坐法死。后岁余,说孙曾拜为龙额侯,续说后。
【译文】
韩王信逃亡到匈奴的时候,是带着太子一同去的。等到他们来到颓当城,又生了一个儿子,于是取名为颓当。韩王信的太子也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叫婴。到孝文帝十四年(前166年)的时候,韩颓当跟韩婴带领他们的部属归降了汉朝。汉文帝封韩颓当为弓高侯,封韩婴为襄城侯。在平定吴楚叛乱的过程中,弓高侯所立下的战功高于其他将领。因此他的侯位得以传给他的儿子又传给孙子。因为他的孙子没有儿子,所以才失去了爵位。韩婴的孙子由于犯下了不敬之罪,所以失去了爵位。韩颓当的庶孙韩嫣,深得皇帝宠宠,他的声名和财富在当时都十分显赫。他的弟弟韩说,先后两次受封,多次获得将军的封号,去世的时候官居案道侯。韩说的儿子继承侯位,一年多后,因为触犯律法被判处死刑。又过了一年多,韩说的孙子韩曾被封为龙额侯,让韩说的后代得以延续。
【原文】
卢绾者,丰人也,与高祖同里。卢绾亲[1
]与高祖太上皇相爱,及生男,高祖、卢绾同日生,里中持羊酒贺两家。及高祖、卢绾壮,俱学书[2
],又相爱也。里中嘉两家亲相爱,生子同日,壮又相爱,复贺两家羊酒。高祖为布衣[3
]时,有吏事辟匿,卢绾常随出入上下。及高祖初起沛,卢绾以客[4
]从,入汉中为将军,常侍中。从东击项籍,以太尉常从,出入卧内,衣被饮食赏赐,群臣莫敢望,虽萧曹等,特以事见礼,至其亲幸,莫及卢绾。绾封为长安侯。长安,故咸阳也。
【注释】
[1
] 亲:父亲。
[2
] 学书:学习识字、写字。
[3
] 布衣:平民。
[4
] 客:宾客身份。
【译文】
卢绾,是沛县丰邑人,与高祖是同乡。卢绾的父亲与高祖的父亲太上皇两人关系很好,等到两家都生孩子的时候,高祖和卢绾在同一天出生,乡亲们带着羊和酒前来祝贺两家喜得贵子。等到高祖和卢绾长大一些时,两人一起读书识字,又相处得非常融洽。乡亲们都称赞两家父亲既是好朋友,又在同一天生下儿子,儿子长大后还是好朋友,就又一次带着羊和酒去两家祝贺。高祖还是平民时,曾经因为官司而四处躲藏,总是陪伴在高祖身边。等到高祖在沛地起兵反秦的时候,卢绾以宾客的身份追随高祖,高祖进入汉中之后,卢绾担任将军之职,经常在内廷伴随高祖左右。卢绾跟随高祖向东进军攻打项籍的时候,卢绾以太尉的身份陪伴高祖左右,出入高祖的寝室,至于他所获得的衣服被褥以及饮食等赏赐,更是群臣想都不敢想的,即便是萧何、曹参这样的忠臣,也只是因为事功而受到礼遇,至于说受到高祖的亲近和宠幸,谁都比不上卢绾。卢绾被封为长安侯。长安,就是过去的咸阳。
【原文】
汉五年冬,以破项籍,乃使卢绾别将[1
],与刘贾击临江王共尉,破之。七月还,从击燕王臧荼,臧荼降。高祖已定天下,诸侯非刘氏而王者七人。欲王卢绾,为群臣觖[2
]望。及虏臧荼,乃下诏诸将相列侯,择群臣有功者以为燕王。群臣知上欲王卢绾,皆言曰:“太尉长安侯卢绾常从平定天下,功最多,可王燕。”诏许之。汉五年八月,乃立卢绾为燕王。诸侯王得幸莫如燕王。
【注释】
[1
] 别将:另率一队人马。
[2
] 觖:通“缺”,不满,不平。
【译文】
汉五年(前202年)冬季,汉军打败项籍后,就派卢绾另外率领一支军队,跟刘贾一同攻打临江王共尉,将共尉打败。七月班师回朝,卢绾跟随高祖前去攻打燕王臧荼,臧荼投降。高祖已经平定了天下,诸侯中不姓刘而被封王的人一共有七个。高祖本来想将卢绾也分封为王,但是由于大臣们的不满而作罢。等到高祖打败臧荼后,便下令让所有将相列侯,在大臣中选出功劳最大的人封为燕王。群臣知道皇上想要封卢绾为王,于是纷纷进言说:“太尉长安侯卢绾,长年跟从陛下四处征战,平定天下,他立下的功劳最多,可以封为燕王。”高祖下诏批准了。于是汉五年(前202年)八月,卢绾被封为燕王。诸侯王之中,谁也没有燕王受到的宠幸多。
【原文】
汉十一年秋,陈豨反代地,高祖如邯郸击豨兵,燕王绾亦击其东北。当是时,陈豨使王黄求救匈奴。燕王绾亦使其臣张胜于匈奴,言豨等军破。张胜至胡,故燕王臧荼子衍出亡在胡,见张胜曰:“公所以重于燕者,以习胡事[1
]也。燕所以久存者,以诸侯数反,兵连不决也。今公为燕欲急灭豨等,豨等已尽,次亦至燕,公等亦且为虏矣。公何不令燕且缓陈豨而与胡和?事宽,得长王燕;即[2
]有汉急,可以安国。”张胜以为然,乃私令匈奴助豨等击燕。燕王绾疑张胜与胡反,上书请族张胜。胜还,具道所以为者。燕王寤,乃诈论[3
]它人,脱胜家属,使得为匈奴间。而阴使范齐之陈豨所,欲令久亡,连兵勿决。
【注释】
[1
] 习胡事:了解匈奴的事务。
[2
] 即:若,假如。
[3
] 论:治罪,处决。
【译文】
汉十一年(前194年)秋季,陈豨在代地起兵造反。高祖亲自率军前往邯郸攻打陈豨,与此同时,燕王卢绾也攻打陈豨的东北部。正在这个时候,陈豨派王黄向匈奴人请求支持。燕王卢绾紧接着也派他的属下张胜前往匈奴,声称陈豨等人的军队已经战败。张胜来到匈奴的时候,原燕王臧荼的儿子臧衍也逃来匈奴,他看见张胜的时候对张胜说:“您在燕国受到重用,是因为您对匈奴的情况了如指掌。燕国能够留存到现在的原因,是因为诸侯多次发动反叛,连年战火纷飞,天下没有定局。如今您为了燕国,想要迅速灭掉陈豨等叛军,一旦陈豨等人的叛军被彻底消灭后,接下来就要轮到燕国了,到那时,您和其他人也都要被汉军俘虏了。您为什么不阻止燕国,让他暂时不要消灭陈豨,而跟匈奴达成和解呢?做事情留有一定的余地,这样才能够使燕国长时间称王;假如汉朝有什么紧急情况传来,就能趁机安邦定国。”张胜认为他说的有道理,于是私下要求匈奴帮助陈豨等叛军攻打燕国。燕王卢绾疑心张胜与匈奴人密谋造反,于是上书请求灭张胜宗族。张胜回到燕国以后,跟卢绾详细解释了他这样做的原因。这时燕王卢绾才醒悟,就假装处罚了其他人,救出张胜和他的家人,让他们能够继续做匈奴的间谍。同时又暗中派范齐前往陈豨军队驻扎的地方,想让陈豨长期游击作战,让战事连年不断。
【原文】
汉十二年,东击黥布,豨常将兵居代,汉使樊哙击斩豨。其裨将降,言燕王绾使范齐通计谋于豨所。高祖使使召卢绾,绾称病。上又使辟阳侯审食其、御史大夫赵尧往迎燕王,因验问左右。绾愈恐,闭匿[1
],谓其幸臣曰:“非刘氏而王,独我与长沙耳。往年春,汉族淮阴;夏,诛彭越。皆吕后计。今上病,属任[2
]吕后。吕后妇人,专欲以事诛异姓王者及大功臣。”乃遂称病不行。其左右皆亡匿。语颇泄,辟阳侯闻之,归具[3
]报上,上益怒。又得匈奴降者,降者言张胜亡在匈奴,为燕使。于是上曰:“卢绾果反矣!”使樊哙击燕。燕王绾悉将其宫人家属骑数千居长城下,侯伺,幸[4
]上病愈,自入谢[5
]。四月,高祖崩,卢绾遂将其众亡入匈奴,匈奴以为东胡卢王。绾为蛮夷所侵夺,常思复归。居岁余,死胡中。
【注释】
[1
] 闭匿:躲起来。
[2
] 属任:嘱托,托付。
[3
] 具:依次。
[4
] 幸:希望。
[5
] 入谢:进朝请罪。
【译文】
汉十二年(前193年),高祖向东进军攻打黥布,陈豨带领兵马驻扎在代地,汉王派樊哙带兵击杀陈豨。陈豨的副将投降樊哙之后,说出了燕王卢绾曾经派使者范齐到陈豨那里去互通计谋。高祖立即派使臣传卢绾晋见,卢绾称病不朝。皇上再次派辟阳侯审食其、御史大夫赵尧一同前去迎接燕王,趁此机会向燕王身边的人询问验证。这样一来卢绾更加害怕了,于是闭门不出,躲藏起来,对自己宠幸的臣子说:“不姓刘而被封王的,现在只剩下我和长沙王吴芮而已。去年春季,汉王族灭了淮阴侯韩信;夏季,又诛杀了梁王彭越。这些都是吕后的计谋。如今皇上生病,将执政大权全权委托给吕后。吕后是一介女流,专门想着找借口诛杀异姓诸侯王和大功臣。”于是卢绾仍旧借口生病不去觐见。卢绾身边的随从都逃走了。卢绾说的话也被泄露出去,辟阳侯听到后,回到宫中详细地报告给了皇上,皇上更加愤怒。又抓到一名投降的匈奴人,投降的匈奴人说张胜逃亡到匈奴,是燕国的使者。于是皇上说:“卢绾竟然真的造反了!”于是派樊哙前去攻打燕国。燕王卢绾带着他的全部宫人、家属以及几千名骑兵,驻守在长城下,等待机会,希望皇上的病能够痊愈,卢绾就亲自进宫谢罪。四月,高祖驾崩,于是卢绾率领他的部下逃亡到匈奴,匈奴单于封他为东胡卢王。卢绾受到蛮夷的欺凌掠夺,经常思念家乡,想要重新回到汉朝。过了一年多,卢绾死在了匈奴。
【原文】
高后时,卢绾妻子亡降汉,会高后病,不能见,舍燕邸,为欲置酒见之。高后竟崩,不得见。卢绾妻亦病死。
【译文】
高后执政时,卢绾的妻子和儿女从匈奴逃亡回汉朝,刚好遇上高后生病,没有办法接见他们,于是将他们安排在燕王的官邸住宿,打算设下酒宴款待他们。没想到高后竟然去世了,始终没能和卢绾的妻子儿女见面。后来,卢绾的妻子也病死了。
【原文】
孝景中六年,卢绾孙他之,以东胡王降,封为亚谷侯。
【译文】
孝景帝中元六年(前144年),卢绾的孙子卢他之,以东胡王的身份前来归附汉朝,被汉景帝封为亚谷侯。
【原文】
陈豨者,宛朐人也,不知始所以得从。及高祖七年冬,韩王信反,入匈奴,上至平城还,乃封豨为列侯,以代相国将监赵、代边兵,边兵皆属焉。
【译文】
陈豨,是宛朐人,不清楚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从高祖起事反秦的。到高祖七年(前200年)冬季,韩王信反动叛乱,逃亡到匈奴,皇上从平城返回,就将陈豨封为列侯,同时让他以代国相国的身份统领监督赵、代两地的边防军,边防军都听他指挥。
【原文】
豨常告归[1
]过赵,赵相周昌见豨宾客随之者千余乘,邯郸官舍皆满。豨所以待宾客布衣交,皆出客下。豨还之代,周昌乃求入见。见上,具言豨宾客盛甚,擅兵于外数岁,恐有变。上乃令人覆案豨客居代者财物诸不法事,多连引豨。豨恐,阴令客通使王黄、曼丘臣所。及高祖十年七月,太上皇崩,使人召豨,豨称病甚。九月,遂与王黄等反,自立为代王,劫略赵、代。
【注释】
[1
] 告归:请假回家。
【译文】
陈豨曾经请假回家经过赵国,赵国的相国周昌看见陈豨出入时随行的宾客共有一千多辆车子,邯郸的馆舍都住满了。陈豨对待宾客总能像对待贫时故交一样赤诚相待,经常降低自己的身份来恭敬地对待他们。陈豨返回代地以后,周昌请求觐见皇上。周昌见到皇上,详细地讲述了陈豨门下宾客众多,并且陈豨在外独揽兵权已经几年了,恐怕会发生什么变故。于是皇上派人核实陈豨所驻扎的代地的宾客在财物方面的各种违法乱纪事件,其中很多事情都牵连到陈豨。陈豨十分担心,于是私下里派宾客到王黄、曼丘等臣子的驻地去。到高祖十年(前197年)七月时,太上皇驾崩,于是皇上命人召见陈豨,陈豨借口病重没有应召。九月,陈豨就跟王黄等人一起发动了叛乱,自立为代王,攻占了赵地、代地。
【原文】
上闻,乃赦赵、代吏人为豨所诖误劫略者,皆赦之。上自往,至邯郸,喜曰:“豨不南据漳水,北守邯郸,知其无能为也。”赵相奏斩常山守、尉,曰:“常山二十五城,豨反,亡其二十城。”上问曰:“守、尉反乎?”对曰:“不反。”上曰:“是力不足也。”赦之,复以为常山守、尉。上问周昌曰:“赵亦有壮士可令将者乎?”对曰:“有四人。”四人谒,上谩骂曰:“竖子能为将乎?”四人惭伏。上封之各千户,以为将。左右谏曰:“从入蜀、汉,伐楚,功未遍行[1
],今此何功而封?”上曰:“非若所知!陈豨反,邯郸以北皆豨有,吾以羽檄征天下兵,未有至者,今唯独邯郸中兵耳。吾胡爱[2
]四千户封四人,不以慰赵子弟!”皆曰:“善。”于是上曰:“陈豨将谁?”曰:“王黄、曼丘臣,皆故贾人。”上曰:“吾知之矣。”乃各以千金购[3
]黄、臣等。
【注释】
[1
] 遍行:遍及所有人。
[2
] 爱:吝啬。
[3
] 购:悬赏捉拿。
【译文】
皇上得知这件事后,就赦免了赵、代两地过去被陈豨蒙蔽而进行掠夺的官吏。皇上亲自带兵前往邯郸,到了邯郸后,皇上高兴地说:“陈豨没有向南进军控制漳水,反倒北上守住邯郸,从这就能看出他不会有什么作为的。”赵国的相国上书请求斩杀常山的郡守和郡尉,相国陈述理由说:“常山一共二十五座城池,陈豨造反后,他们放弃了其中的二十座城池。”皇上问:“那郡守、郡尉都造反了吗?”赵国的相国回答说:“没有反叛。”皇上说:“这是能力不足的原因。”于是皇上赦免了他们,再次任用他们担任常山的郡守和郡尉。皇上询问周昌说:“赵地有什么壮士能够出任将领之职的吗?”周昌回答说:“有四个人可以担任。”这四个人前来拜见皇帝的时候,皇上骂道:“这样的小子能出任将领吗?”四个人都惭愧地伏在地上不敢起身。皇上封给他们每人一千户,任命他们为将领。皇帝身边的人纷纷劝谏说:“跟随您进入蜀郡、汉中,讨伐楚国,那些立下战功的人还没有尽数封赏,如今这几个人又有什么资格得到封赏呢?”皇上说:“事情不是你们所知道的那样!陈豨造反,邯郸以北都归陈豨所有,我发布紧急诏令召集天下的军队,没有人赶来,如今我只有邯郸城中的这支军队而已。我为什么会毫不吝啬地给这四个人四千户的封赏,就是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安抚赵国的子弟!”大家都说:“皇上圣明。”这时皇上又说:“陈豨任命谁担任将领?”身边的人说:“是王黄和曼丘臣,他们以前都是商人。”皇上说:“我知道了。”于是悬赏千金缉拿王黄和曼丘臣等人。
【原文】
十一年冬,汉兵击斩陈豨将侯敞、王黄于曲逆下,破豨将张春于聊城,斩首万余。太尉勃入定太原、代地。十二月,上自击东垣,东垣不下,卒[1
]骂上。东垣降,卒骂者斩之,不骂者黥之。更命东垣为真定。王黄、曼丘臣其麾下受购赏之,皆生得,以故陈豨军遂败。
【注释】
[1
] 卒:士卒。
【译文】
高祖十一年(前196年)冬季,汉军在曲逆城下攻打并斩杀了陈豨的部将侯敞和王黄,又在聊城打败了陈豨的部将张春,共斩杀敌军一万多人。太尉周勃率领军队平定了太原和代郡。十二月,皇上亲自带兵攻打东垣,没能攻克东垣,东垣守城的士兵大骂皇上。后来东垣投降后,辱骂皇上的士兵都被砍了头,没有辱骂皇上的士兵也在额头上刺了字。皇上下令将东垣改名为真定。王黄和曼丘臣两人,因为他们的部下接受了赏金,所以全部被生擒,陈豨的军队最后全面溃败。
【原文】
上还至雒阳。上曰:“代居常山北,赵乃从山南有之,远。”乃立子恒为代王,都中都。代、雁门皆属代。
【译文】
皇上班师回到雒阳。皇上说:“代地位于常山的北面,赵国竟然从常山的南面去管辖它,实在是太远了。”于是就封儿子刘恒为代王,以中都为都城。代地、雁门都归属代国。
【原文】
高祖十二年冬,樊哙军卒追斩豨于灵丘。
【译文】
高祖十二年(前195年)冬季,樊哙所率领的军队最终在灵丘杀死了陈豨。
【原文】
太史公曰:韩信、卢绾非素积德累善之世,徼[1
]一时权变,以诈力成功,遭汉初定,故得列地,南面称孤。内见疑强大,外倚蛮貊mò[2
]以为援,是以日疏自危,事穷智困,卒赴匈奴,岂不哀哉!陈豨,梁人,其少时数称慕魏公子;及将军守边,招致宾客而下士,名声过实。周昌疑之,疵瑕颇起,惧祸及身,邪人进说,遂陷无道。于戏悲夫!夫计之生孰成败于人也,深矣!
【注释】
[1
] 徼:依靠。
[2
] 蛮貊:四方尚未开化的少数民族。
【译文】
太史公说:韩王信与卢绾两人,并不是一向积累美德善行的一类人,他们只是依靠着随机应变,凭借计谋和勇力获得成功,刚好遇上汉朝刚刚平定天下,所以得到封地,南面称王。他们在内由于势力强大而被猜疑,在外只能倚靠蛮夷来作为援助,所以越来越感到自己处境的危险,穷途末路,走投无路,最终只能投奔匈奴,这难道不是可悲的事情吗!陈豨,是梁地人,他年轻的时候时常称赞、仰慕魏公子;等到他亲自带领军队戍守边疆的时候,广泛收罗宾客,礼贤下士,他的名声超过了他的实际地位。因而周昌才对他产生怀疑,对他的指责也逐渐产生,陈豨担心灾难会降临到自己身上,再加上一些奸邪小人的进一步游说,最终犯下了大逆不道的罪过。唉,实在是太可悲了!那计谋的成熟与否,对于人成功或失败的影响太深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