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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曹沫者,鲁人也,以勇力事鲁庄公。庄公好力。曹沫为鲁将,与齐战,三败北。鲁庄公惧,乃献遂邑之地以和。犹复以为将。

【译文】
曹沫,是鲁国人,凭勇敢和气力侍奉鲁庄公。鲁庄公偏爱有力气的人。曹沫出任鲁国大将的时候,与齐国交战,多次被打败。鲁庄公很害怕,就献出遂邑,以此来向齐国求和。但仍继续任命曹沫担任大将。

【原文】
齐桓公许与鲁会于柯而盟。桓公与庄公既盟于坛上,曹沫执匕首劫齐桓公,桓公左右莫敢动,而问曰:“子将何欲?”曹沫曰:“齐强鲁弱,而大国侵鲁亦甚矣。今鲁城坏即压齐境,君其图之。”桓公乃许尽归鲁之侵地。既已言,曹沫投其匕首,下坛,北面就群臣之位,颜色[1]不变,辞令如故。桓公怒,欲[2]其约。管仲曰:“不可。夫贪小利以自快,弃信于诸侯,失天下之援,不如与之。”于是桓公乃遂割鲁侵地,曹沫三战所亡地尽复予鲁。

【注释】
[1] 颜色脸色。
[2] 同“背”,违背。

【译文】
齐桓公答应与鲁国在柯地见面并订下盟约。齐桓公与鲁庄公在盟坛上签订盟约以后,曹沫手拿匕首挟持了齐桓公,桓公身边的人不敢轻举妄动,桓公问:“你想要干什么?”曹沫回答说:“齐国强大,鲁国弱小,齐国以大国的身份侵略鲁国,这样也太过分了!如今鲁国的城墙倒塌的话,就会压到齐国的边境,大王应该考虑这个问题。”于是,齐桓公答应将侵占的鲁国土地全部归还。话说完以后,曹沫便将匕首扔掉,走下盟坛,回到面向北边属于群臣的位置上,面不改色,谈吐从容如常。齐桓公很生气,想要背弃齐鲁两国的盟约。管仲说:“不可以那样做。那些贪些小利小惠、只想让自己快乐的人,会在诸侯面前失去信用,这样一来就会失去天下人的援助,不如将土地归还给鲁国吧。”于是,齐桓公就划出所侵占的鲁国的土地,曹沫多次战败失去的土地,全部归还给了鲁国。

【原文】
其后百六十有七年而吴有专诸之事。

【译文】
又过了一百六十七年,吴国有专诸的事迹。

【原文】
专诸者,吴堂邑人也。伍子胥之亡楚而如吴也,知专诸之能。伍子胥既见吴王僚,说以伐楚之利。吴公子光曰:“彼伍员父兄皆死于楚而员言伐楚,欲自为报私仇也,非能为吴。”吴王乃止。伍子胥知公子光之欲杀吴王僚,乃曰:“彼光将有内志,未可说以外事。”乃进专诸于公子光。

【译文】
专诸,是吴国的堂邑人。伍子胥从楚国流亡到吴国时,知道专诸的本领很大。伍子胥见到吴王僚后,用讨伐楚国的利益来游说他。吴国的公子光说:“那个伍员,他的父亲兄长,全部都死在楚国,他劝大王攻打楚国,是想要为自己报私仇罢了,并非真正为吴国的利益着想。”吴王就放弃攻伐楚国的打算。伍子胥知道公子光想要杀死吴王僚,便说:“那个公子光有在国内夺取王位的意图,目前还不能拿对外用兵的事情去说服他。”伍子胥就将专诸推荐给公子光。

【原文】
光之父曰吴王诸樊。诸樊弟三人:次曰余祭,次曰夷眜,次曰季子札。诸樊知季子札贤而不立太子,以次传三弟,欲卒致国于季子札。诸樊既死,传余祭。余祭死,传夷眜。夷眜死,当传季子札;季子札逃不肯立,吴人乃立夷眜之子僚为王。公子光曰:“使以兄弟次邪,季子当立;必以子乎,则光真适[1],当立。”故尝阴养谋臣以求立。

【注释】
[1] 正妻所生的长子。适,同“嫡”。

【译文】
公子光的父亲就是吴王诸樊。诸樊有三个弟弟:大弟名字叫余祭,二弟名字叫夷眜,三弟名字叫季子札。诸樊了解三弟季子札贤德而有能力,就没有立太子,而是将王位依次传给三个弟弟,想要最后将吴国交给季子札。诸樊去世以后,将王位传给余祭。余祭去世后,将王位传给夷眜。夷眜去世后,本来应该将王位传给季子札;季子札却逃跑不肯接受王位,于是吴国人拥立了夷眜的儿子僚为吴王。公子光说:“假如是按照兄弟的顺序传递王位,季子应该即位;如果一定是要以儿子的顺序即位,那么我公子光才是真正的嫡子继承人,我应该继承王位。”因此公子光曾经私下供养谋臣,以便靠他们的帮助取得王位。

【原文】
光既得专诸,善客待之。九年而楚平王死。春,吴王僚欲因楚丧,使其二弟公子盖余、属庸将兵围楚之灊qián;使延陵季子于晋,以观诸侯之变。楚发兵绝吴将盖余、属庸路,吴兵不得还。于是公子光谓专诸曰:“此时不可失,不求何获!且光真王嗣,当立。季子虽来,不吾废也。”专诸曰:“王僚可杀也。母老子弱,而两弟将兵伐楚,楚绝其后。方今吴外困于楚,而内空无骨鲠gěng之臣[1],是无如我何。”公子光顿首曰:“光之身,子之身也。”

【注释】
[1] 骨鲠之臣正直敢言的忠臣。鲠,通“鲠”。

【译文】
公子光得到专诸后,像对待客人一样地款待他。吴王僚九年,楚平王去世。这年春天,吴王僚趁楚国有丧事的机会,派遣他的两个弟弟公子盖余和公子属庸带领军队包围楚国的灊地;又派遣延陵季子前往晋国,以便观察诸侯国的动静。楚国发兵将吴国将领盖余、属庸的退路切断,吴国的兵马没有办法回国。这个时候,公子光对专诸说:“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千万不可以丢失,如果现在不争取的话,又怎么会有所成就呢!何况我是真正的继承人,理应即位。即使季子回来,也不会废掉我。”专诸说:“吴王僚可以杀死。母亲年纪老迈,孩子尚在襁褓,两个弟弟现在又带兵攻伐楚国,被楚军断绝了退路。如今吴国外被楚国所困,朝廷里又没有忠诚的大臣,这样一来,就没有办法来对付我们了。”公子光给专诸叩头说:“我公子光的命就是您的命。”

【原文】
四月丙子,光伏甲士于窟室中,而具酒请王僚。王僚使兵陈自宫至光之家,门户阶陛左右,皆王僚之亲戚[1]也。夹立侍,皆持长[2]。酒既酣,公子光详为足疾,入窟室中,使专诸置匕首鱼炙之腹中而进之。既至王前,专诸[3]鱼,因以匕首刺王僚,王僚立死。左右亦杀专诸,王人扰乱。公子光出其伏甲以攻王僚之徒,尽灭之,遂自立为王,是为阖闾。阖闾乃封专诸之子以为上卿。

【注释】
[1] 亲戚亲信,亲近者。
[2] 长矛。一说两刃刀。
[3] 剖,撕开。

【译文】
四月丙子日这天,公子光事先将全副武装的士兵埋伏在地下室,并准备好酒席邀请吴王僚前来赴宴。吴王僚派遣他的士兵排成长长的队伍,从宫廷一直排到公子光的家里,门户、台阶两旁都是吴王僚的亲信。这些人夹道站立,手里都拿着长矛。酒宴喝得正尽兴的时候,公子光借口脚痛,来到地下室,让专诸将匕首放在烤熟的鱼腹中,将烤鱼端上去。专诸端着烤鱼来到吴王僚面前,剖开鱼腹,拿出匕首立即刺向吴王僚,吴王僚当场被刺死。吴王僚身边的武士也杀死了专诸,吴王僚的人陷入纷扰混乱之中。公子光出动他事先埋伏好的士兵,攻击吴王僚的人,将他们全部消灭,公子光就自立为王,这就是吴王阖闾。阖闾将专诸的儿子封为上卿。

【原文】
其后七十余年而晋有豫让之事。

【译文】
这件事之后又过了七十多年,晋国有豫让的事情。

【原文】
豫让者,晋人也,故尝事范氏及中行氏,而无所知名。去而事智伯,智伯甚尊宠之。及智伯伐赵襄子,赵襄子与韩、魏合谋灭智伯,灭智伯之后而三分其地。赵襄子最怨智伯,漆其头以为饮器。豫让遁逃山中,曰:“嗟乎!士为知己者死,女为说己者容。今智伯知我,我必为报仇而死,以报智伯,则吾魂魄不愧矣。”乃变名姓为刑人,入宫涂厕[1],中挟匕首,欲以刺襄子。襄子如厕,心动,执问涂厕之刑人,则豫让,内持刀兵,曰:“欲为智伯报仇!”左右欲诛之。襄子曰:“彼义人也,吾谨避之耳。且智伯亡无后,而其臣欲为报仇,此天下之贤人也。”卒去之。

【注释】
[1] 涂厕修整厕所。涂,以泥抹墙。

【译文】
豫让,是晋国人,他以前曾经侍奉过范氏和中行氏,但一直没有什么名声。离开中行氏后,前去侍奉智伯,智伯非常尊重他,宠幸他。等到智伯出兵讨伐赵襄子的时候,赵襄子和韩、魏联合,一起消灭了智伯;智伯被灭以后,他们将智伯的土地分成三份瓜分了。赵襄子十分痛恨智伯,将智伯的头颅涂上油漆,把它作为饮酒的器皿。豫让逃亡到山中,感叹说:“唉!士人甘愿为了解自己的人献出生命,女子甘愿为喜爱自己的人修饰容颜。如今智伯了解我,我一定要拼死为他报仇,以此来报答智伯,就算死了,灵魂也不会感到羞愧了。”于是豫让改名换姓,伪装成犯罪受刑的人,潜入赵襄子的宫中修整厕所,随身带着匕首,想要刺杀襄子。赵襄子上厕所的时候,心中一惊,就让随从捉住并审问那个粉刷厕所的人,才知道是豫让,身上还藏着短剑,并说:“我要为智伯报仇!”赵襄子的侍从都想要杀死豫让。襄子却说:“这是个有义气的人,我以后谨慎些避开他就行了。何况智伯已经死了,他没有后代,他的家臣想要替他报仇,是天下难得的贤人。”最后释放了他,让他离开。

【原文】
居顷之,豫让又漆身为[1],吞炭为哑,使形状不可知,行乞于市。其妻不识也。行见其友,其友识之,曰:“汝非豫让邪?”曰:“我是也。”其友为泣曰:“以子之才,委质而臣事襄子,襄子必近幸子。近幸子,乃为所欲,顾不易邪?何乃残身苦形[2],欲以求报襄子,不亦难乎!”豫让曰:“既已委质臣事人,而求杀之,是怀二心以事其君也。且吾所为者极难耳!然所以为此者,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怀二心以事其君者也。”

【注释】
[1] 同“疠”,恶疮。古又同“癞”,麻风病。
[2] 残身苦形摧残身体,丑化形貌。

【译文】
没过多久,豫让再次全身涂满油漆,让身体溃烂,长满了恶疮,又吞下火炭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沙哑,使自己的样貌不可辨认,在街上讨饭。他的妻子也不能认出他。路上见到他的朋友,他的朋友认出他,说:“你不是豫让吗?”豫让说:“正是我。”他的朋友流着泪说道:“凭借你的才华,如果能委身前去侍奉赵襄子的话,赵襄子一定会非常宠信您的。等到他宠信您之后,您再去干您想干的事,不就容易了吗?为什么要摧残自己的身体,丑化自己的样貌,想要用这样的办法达到向赵襄子报仇的目的,不也很困难吗!”豫让说:“既然已经侍奉了别人,又想杀死他,这就是心怀不忠之心来服侍他的君主啊。我现在这么做非常艰难!但是我之所以坚持这样做,就是要让天下以后那些作为臣子却心怀二意去侍奉自己君主的人感到惭愧。”

【原文】
既去,顷之,襄子当出,豫让伏于所当过之桥下。襄子至桥,马惊,襄子曰:“此必是豫让也。”使人问之,果豫让也。于是襄子乃数豫让曰:“子不尝事范、中行氏乎?智伯尽灭之,而子不为报仇,而反委质臣于智伯。智伯亦已死矣,而子独何以为之报仇之深也?”豫让曰:“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皆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至于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襄子喟然叹息而泣曰:“嗟乎豫子!子之为智伯,名既成矣,而寡人赦子,亦已足矣。子其自为计,寡人不复释子!”使兵围之。豫让曰:“臣闻明主不掩人之美,而忠臣有死名之义。前君已宽赦臣,天下莫不称君之贤。今日之事,臣固伏诛[1],然愿请君之衣而击之焉,以致报仇之意,则虽死不恨。非所敢望也,敢布腹心[2]!”于是襄子大义之,乃使使持衣与豫让。豫让拔剑三跃而击之,曰:“吾可以下报智伯矣!”遂伏剑自杀。死之日,赵国志士闻之,皆为涕泣。

【注释】
[1] 伏诛接受死罪。
[2] 敢布腹心敢于说出心里话。

【译文】
豫让走后没过多久,赵襄子正好外出,豫让便埋伏在赵襄子必定经过的一座桥的下面。赵襄子刚到桥上,马就受惊了,赵襄子说:“这一定是豫让。”派人一查问,真的是豫让。赵襄子于是列举罪过责备豫让说:“你不也曾经服侍过范氏和中行氏吗?智伯将他们全部消灭了,但是你却没有为他们报仇,反而委身成智伯的臣子。如今智伯也已经死了,你为什么偏偏要如此卖力地为智伯报仇呢?”豫让说:“我服侍范氏和中行氏,范氏和中行氏对待我都像对待普通人一样,因此我作为报答也像对待普通人那样对待他们。至于智伯,他对待我如同对待国士一样,因此我也应该像国士一样报答他。”赵襄子感慨叹息,流着眼泪说:“唉!豫先生,您为智伯尽忠到这个地步,名声已经很大了,而我对您宽赦到这个程度,也已经足够了。您还是自己想个办法活命吧,我不会再放过你了!”说完,便命令卫士将豫让围住。豫让说:“我听说圣明的君主不会掩盖别人的美德,而忠诚的臣子有为美名而死的道义。上次的事情您已赦免了我,天下没有人不称赞您的贤德。今天的事情,我本应伏法受诛,但是我恳求能够得到您的衣服来击打它,以此来表达我替智伯报仇的心意,这样一来,我就是死了也没有遗憾了。这自然不敢指望您答应,但我敢于说出我的心里话。”当时襄子非常赞赏豫让的义气,便命令使者将衣服拿给豫让,豫让拔出剑来三次跳起来击刺它,说:“我可以到九泉之下去报答智伯了!”于是伏剑自刎了。豫让死的那天,赵国的志士得知这个消息,都为他痛哭流泪。

【原文】
其后四十余年而轵有聂政之事。

【译文】
从这以后又过了四十多年,轵邑有聂政的事迹。

【原文】
聂政者,轵深井里人也。杀人避仇,与母、姊如齐,以屠为事。

【译文】
聂政,是轵县深井里人。他因为杀人躲避仇家追杀,跟母亲、姐姐逃到齐国,以屠宰为职业。

【原文】
久之,濮阳严仲子事韩哀侯,与韩相侠累有郄。严仲子恐诛,亡去,游求人可以报侠累者。至齐,齐人或言聂政勇敢士也,避仇隐于屠者之间。严仲子至门请,数反[1],然后具酒自[2]聂政母前。酒酣,严仲子奉黄金百溢,前为聂政母寿。聂政惊怪其厚,固谢严仲子。严仲子固进,而聂政谢曰:“臣幸有老母,家贫,客游以为狗屠,可以旦夕得甘毳[3]以养亲。亲供养备,不敢当仲子之赐。”严仲子辟人,因为聂政言曰:“臣有仇,而行游诸侯众矣;然至齐,窃闻足下义甚高,故进百金者,将用为大人[4]粗粝之费,得以交足下之欢,岂敢以有求望邪!”聂政曰:“臣所以降志辱身居市井屠者,徒幸以养老母。老母在,政身未敢以许人也。”严仲子固让,聂政竟不肯受也。然严仲子卒备宾主之礼而去。

【注释】
[1] 数反多次往返。反,同“返”。
[2] 敬酒。
[3] 甘毳甜脆的食物。毳,通“脆”。
[4] 大人对他人父母的敬称。

【译文】
很久之后,濮阳人严仲子侍奉韩哀侯,因与韩国宰相侠累产生了矛盾。严仲子担心侠累杀死自己,便逃离了韩国,周游各国,寻求可以替他向侠累报仇的人。到了齐国以后,齐国有人对他说聂政是一个勇士,他为了逃避仇人的追杀,才躲藏在屠夫中间。严仲子到聂家来求见聂政,来回往返几次,之后又准备了酒食,亲自送到聂政母亲面前。酒酣耳热之际,严仲子又拿出一百镒黄金,上前为聂政的母亲祝寿。聂政对这份厚礼感到奇怪,便再三向严仲子辞谢。严仲子坚持要送,聂政辞谢说:“我很庆幸我的老母尚在,我们尽管家境贫穷,但是客居在这里,以屠狗为职业,早晚也能够得到些美食,来奉养母亲。现在我有足够的能力供养母亲,所以不敢接受仲子的赐予。”严仲子令旁人退下,趁机对聂政说:“我有仇要报,因而遍游众多的诸侯国;然而来到齐国之后,私下听说您是个义气非常高的人,所以进献百金,以此作为您母亲买粗粮的费用,并以此来讨得朋友的欢心,怎么还敢有别的请求呢?”聂政说:“我之所以降低自己的志向,委屈自己,在市井里做一个普通的屠夫,只是想能够通过这种方法来奉养母亲。老母尚在人世,我聂政是不敢用自己的性命来答应为他人献身的。”严仲子再三谦让,聂政始终不肯接受。不过,最后严仲子还是尽完宾主之仪才离开。

【原文】
久之,聂政母死。既已葬,除服[1],聂政曰:“嗟乎!政乃市井之人,鼓刀以屠;而严仲子乃诸侯之卿相也,不远千里,枉车骑而交臣。臣之所以待之,至浅鲜矣,未有大功可以称者,而严仲子奉百金为亲寿,我虽不受,然是者徒深知政也。夫贤者以感忿睚yá眦zì[2]之意而亲信穷僻之人,而政独安得默然而已乎!且前日要政,政徒以老母;老母今以天年终,政将为知己者用。”乃遂西至濮阳,见严仲子曰:“前日所以不许仲子者,徒以亲在;今不幸而母以天年终,仲子所欲报仇者为谁?请得从事焉!”严仲子具告曰:“臣之仇韩相侠累,侠累又韩君之季父也,宗族盛多,居处兵卫甚设。臣欲使人刺之,终莫能就。今足下幸而不弃,请益其车骑壮士可为足下辅翼者。”聂政曰:“韩之与卫,相去中间不甚远,今杀人之相,相又国君之亲,此其势不可以多人。多人不能无生得失,生得失则语泄,语泄是韩举国而与仲子为仇,岂不殆哉!”遂谢车骑人徒,聂政乃辞独行。

【注释】
[1] 除服丧服期满。
[2] 睚眦发怒时瞪眼睛。借指很小的仇恨。

【译文】
很久之后,聂政的母亲去世了。聂政安葬完母亲,脱掉丧服,说道:“唉!我只是一个市井上的普通百姓,手拿着刀来屠宰牲畜罢了;而严仲子身为诸侯国的卿相,竟然不远千里,降低自己的身份屈驾前来与我结交。而我用来对待他的情义,实在是太浅薄了,我没有什么值得称赞的大功,可是严仲子却给我的母亲奉上百金作为寿礼,我尽管没有接受,但是这足以说明他十分清楚我的为人。像他这样一个贤明圣德的人,因为自己心中的仇恨,而亲近信任我这样一个家境贫寒居住在偏僻之地的人,我怎么能独自心安理得地默不作声,将这件事就这样算了呢!何况他之前邀请我,我只是因为老母健在的原因才辞谢;如今母亲已经寿终正寝了,我应当为了解自己的人去效力了。”于是,聂政向西出发来到濮阳,见到严仲子说:“从前我没有答应仲子先生的原因,是因为母亲健在;如今老母不幸已经过世,仲子想要向谁寻仇?就请允许我替您处理这件事情吧。”于是严仲子将事情详细地告诉聂政说:“我的仇人是韩国的宰相侠累,侠累还是韩王的叔父,他的家族势力强大,人数众多,他居住的地方守卫非常严密。我想派人前去刺杀他,始终没有成功。现在承蒙您不嫌弃,请允许我增派些车马壮士充当您的助手。”聂政说:“韩国和卫国,两国相距并不远。现在要杀韩国的国相,而这位国相又是国君的亲戚,这种情况下,不可以派那么多人。因为人一旦多了,不可能不出现什么岔子,一旦出了岔子,就会泄露消息,一旦泄露了消息,那么韩国全国上下都会与仲子你为敌,这岂不是十分危险吗!”于是聂政谢绝了车马人众,向严仲子辞别后独自出发了。

【原文】
杖剑至韩,韩相侠累方坐府上,持兵戟而卫侍者甚众。聂政直入,上阶刺杀侠累。左右大乱,聂政大呼,所击杀者数十人,因自皮面决眼[1],自屠出肠,遂以死。

【注释】
[1] 皮面决眼割毁面皮,挖掉眼珠。

【译文】
聂政带着宝剑来到韩国,韩国的宰相侠累刚好坐在堂上,侠累身边手里拿着兵器守卫的人非常多。聂政直接冲到堂上,飞上台阶刺杀了侠累。左右的人方寸大乱,大声叫喊着,杀死了数十人,然后聂政自毁容貌,挖出双眼,又自己剖腹,腹中的肠子都流了出来,就这样死掉了。

【原文】
韩取聂政尸暴于市,购问[1]莫知谁子。于是韩县购之,有能言杀相侠累者予千金。久之莫知也。

【注释】
[1] 购问悬赏询问。

【译文】
韩国人将聂政的尸体在集市上公开,悬赏询问,没有人认识他是谁家的子弟。于是韩王悬赏征求认识刺客的人,有能够说出刺杀宰相侠累的人,赏赐千金。但过了很长时间,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原文】
政姊荣闻人有刺杀韩相者,贼不得,国不知其名姓,暴其尸而县之千金,乃于邑[1]曰:“其是吾弟与?嗟乎,严仲子知吾弟!”立起,如韩,之市,而死者果政也,伏尸哭极哀,曰:“是轵深井里所谓聂政者也。”市行者诸众人皆曰:“此人暴虐吾国相,王县购其名姓千金,夫人不闻与?何敢来识之也?”荣应之曰:“闻之。然政所以蒙污辱自弃于市贩之间者,为老母幸无恙,妾未嫁也。亲既以天年下世,妾已嫁夫,严仲子乃察举吾弟困污之中而交之,泽厚矣,可奈何!士固为知己者死,今乃以妾尚在之故,重自刑以绝从[2]。妾其奈何畏殁身之诛,终灭贤弟之名!”大惊韩市人。乃大呼天者三,卒于邑悲哀而死政之旁。

【注释】
[1] 于邑同“呜咽”,低声哭泣。
[2] 绝从同“绝踪”,断绝跟踪追查的线索。

【译文】
聂政的姐姐聂荣听说有人刺杀了韩国的宰相,不知道凶手是谁,韩国人不知道凶手的姓名,所以将凶手的尸首暴露在集市上并且悬赏千金认人,就哭着说:“这难道是我的弟弟吗?唉,严仲子了解我的弟弟!”她随即起身,来到韩国,直接来到集市上辨认尸体,死去的人竟然真的是聂政,就趴在尸体上,哭得非常悲哀,说道:“这是轵县深井里一个叫作聂政的人。”集市上很多过路人都说:“这个人杀死了我国的宰相,韩王正在悬赏千金寻人辨认呢,夫人难道没听说这件事吗?怎么还敢来认尸呢?”聂荣回答说:“我听说这件事了。然而聂政当初之所以选择承受屈辱,委身于市井商贩之中,是因为老母尚在人世,而且我尚未出嫁。现在母亲已经寿终正寝,而我也已经嫁了丈夫,严仲子能够在我弟弟困辱的境况中找到他跟他交往,恩泽深厚,他能怎么办呢!勇士本就应该为他的知己死,现在我弟弟因为我仍然在世的原因,又将自己的身体严重摧残,以此来断绝牵累别人的线索。我怎么能因为担心自己遭到杀身之祸,而埋没贤弟的名声呢!”这话让韩国的百姓大受震惊。她大声连呼三声“天哪”,最后因为过度悲伤而死在聂政的旁边。

【原文】
晋、楚、齐、卫闻之,皆曰:“非独政能也,乃其姊亦烈女也。乡使政诚知其姊无濡忍[1]之志,不重暴骸之难,必绝险千里以列其名,姊弟俱僇于韩市者,亦未必敢以身许严仲子也。严仲子亦可谓知人能得士矣!”

【注释】
[1] 濡忍容忍,忍耐。

【译文】
晋、楚、齐、卫等国的人听说这件事,都说:“不只聂政是个能人,连他的姐姐也是一个性情刚烈的女子。聂政如果真的知道他的姐姐没有含忍的性格,不畏暴露尸骨的灾难,一定会穿越千里险阻来公布他的姓名,最后姐弟一起死在韩国的集市上的话,聂政也不一定就敢将自己的生命许托给严仲子。严仲子也可以说是懂得分辨人才,从而获得了聂政这样的贤才啊!”

【原文】
其后二百二十余年秦有荆轲之事。

【译文】
又过了二百二十多年,秦国有荆轲的事迹。

【原文】
荆轲者,卫人也。其先乃齐人,徙于卫,卫人谓之庆卿。而之燕,燕人谓之荆卿。

【译文】
荆轲,是卫国人。他的祖先原本是齐国人,后来迁徙到卫国,卫国人称荆轲为庆卿。后来荆轲到了燕国,燕国人称他为荆卿。

【原文】
荆卿好读书击剑,以术说卫元君,卫元君不用。其后秦伐魏,置东郡,徙卫元君之支属于野王。

【译文】
荆轲喜欢读书、击剑,曾以剑术游说卫元君,卫元君没有重用他。后来,秦国讨伐魏国,在魏国设置了东郡,将卫元君的旁支亲属迁徙到了野王。

【原文】
荆轲尝游过榆次,与盖聂论剑,盖聂怒而[1]之。荆轲出,人或言复召荆卿。盖聂曰:“曩nǎng者[2]吾与论剑有不称者,吾目之;试往,是宜去,不敢留。”使使往之主人,荆卿则已驾而去榆次矣。使者还报,盖聂曰:“固去也,吾曩者目[3]之!”

【注释】
[1] 瞪眼逼视。
[2] 曩者过去。这里指刚才。
[3] 通“慑”,吓唬。

【译文】
荆轲游历期间经过榆次,跟盖聂讨论剑术,盖聂愤怒地瞪着他。荆轲出去后,有人劝盖聂再将荆轲召回来。盖聂说:“刚刚我跟荆轲讨论剑术的时候,彼此见解有不符合的地方,我瞪了他一眼;尝试去找找看吧,但是他应该离开了,不敢再留在这里了。”盖聂派使者到荆轲寄宿的主人那里去寻找,发现荆轲早已驾车离开榆次了。使者回来报告,盖聂说:“他原本就该离开,我之前用眼睛瞪他,他畏惧了。”

【原文】
荆轲游于邯郸,鲁句践与荆轲博,争道,鲁句践怒而叱之,荆轲嘿而逃去,遂不复会。

【译文】
荆轲游历到邯郸,鲁句践和荆轲下棋,因为互相争执棋路,鲁句践发怒,斥责了荆轲,荆轲默默无语,悄悄熘走了,从这以后,荆轲不再跟鲁句践见面。

【原文】
荆轲既至燕,爱燕之狗屠及善击[1]者高渐离。荆轲嗜酒,日与狗屠及高渐离饮于燕市,酒酣以往,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于市中,相乐也,已而相泣,旁若无人者。荆轲虽游于酒人乎,然其为人沉深好书;其所游诸侯,尽与其贤豪长者相结。其之燕,燕之处士田光先生亦善待之,知其非庸人也。

【注释】
[1] 古代弦乐器,似琴。

【译文】
荆轲到达燕国后,跟燕国一个杀狗的屠夫以及擅长击筑的高渐离十分投缘。荆轲喜欢饮酒,每天都在燕国的集市上与屠夫和高渐离一起喝酒,喝到兴致高昂以后,高渐离击着筑,荆轲在集市上和着高渐离的节拍唱着歌,彼此都很高兴,很快又相对哭泣,好像旁边没有人一样。虽然荆轲与其他酒徒们素有交往,但是荆轲为人却深沉稳重,喜欢读书;他游历各诸侯国,所结交的都是当地德高望重的名士。他到达燕国以后,燕国的隐士田光先生也友好地接待他,知道他并不是一个普通人。

【原文】
居顷之,会燕太子丹质秦亡归燕。燕太子丹者,故尝质于赵,而秦王政生于赵,其少时与丹欢。及政立为秦王,而丹质于秦。秦王之遇燕太子丹不善,故丹怨而亡归。归而求为报秦王者,国小,力不能。其后秦日出兵山东以伐齐、楚、三晋,稍蚕食诸侯,且至于燕。燕君臣皆恐祸之至。太子丹患之,问其傅鞠jū武。武对曰:“秦地遍天下,威胁韩、魏、赵氏,北有甘泉、谷口之固,南有泾、渭之沃,[1]巴、汉之饶,右陇、蜀之山,左关、殽之险,民众而士厉,兵革有余。意有所出,则长城之南,易水以北,未有所定也。奈何以见陵[2]之怨,欲批其逆鳞[3]哉!”丹曰:“然则何由?”对曰:“请入图之。”

【注释】
[1] 拥有,据有。
[2] 见陵被欺凌。
[3] 逆鳞传说中龙颈部的倒鳞,一旦触及,会使龙发怒。

【译文】
没过多久,恰好遇到在秦国做人质的燕太子丹逃回燕国。燕国的太子丹,过去曾经在赵国做人质,而秦王嬴政在赵国出生,他少年时与燕国的太子丹十分要好。等到赢政即位当上了秦王后,太子丹又到秦国做人质。秦王对燕国的太子丹不友好,因此太子丹十分怨恨而逃回了燕国。回到燕国以后,太子丹四处寻找报复秦王的办法,燕国弱小,力不能及。后来,秦国经常出兵到崤山以东的地区来攻击齐国、楚国和三晋,像蚕吃桑叶一样渐渐将诸侯国的土地吞并,就快轮到燕国了。燕国的君臣都十分担心灾祸来临。太子丹担心这件事,向他的老师鞠武询问。鞠武回答说:“秦国的领土遍布天下,对韩国、魏国、赵国都是一个威胁,北有甘泉、谷口这样坚固险要的关塞,南有泾河、渭河流域肥沃的原野,占据富饶的巴郡、汉中郡,右边有陇、蜀这样的高山险阻,左边有函谷关、崤山这样的天险,国内百姓众多而兵士勇勐,武器装备充足。假如它有向外扩张的意图,那么长城以南、易水以北的地方就都没有办法保全了。您怎么能因为自己被欺侮了就心生怨恨,想要去触碰秦王的逆鳞呢!”太子丹说:“既然如此,那我们该怎么办呢?”鞠武回答说:“请允许我进一步考虑这件事。”

【原文】
居有间,秦将樊於期得罪于秦王,亡之燕,太子受而舍之。鞠武谏曰:“不可。夫以秦王之暴而积怒于燕,足为寒心,又况闻樊将军之所在乎?是谓‘委肉当饿虎之蹊’也,祸必不振矣!虽有管、晏,不能为之谋也。愿太子疾遣樊将军入匈奴以灭口。请西约三晋,南连齐、楚,北[1]於单于,其后乃可图也。”太子曰:“太傅之计,旷日弥久,心惛然[2],恐不能须臾。且非独于此也,夫樊将军穷困于天下,归身于丹,丹终不以迫于强秦而弃所哀怜之交,置之匈奴,是固丹命卒之时也。愿太傅更虑之。”鞠武曰:“夫行危欲求安,造祸而求福,计浅而怨深,链接一人之后交,不顾国家之大害,此所谓‘资怨而助祸’矣。夫以鸿毛燎于炉炭之上,必无事矣。且以雕鸷zhì之秦,行怨暴之怒,岂足道哉!燕有田光先生,其为人智深而勇沉,可与谋。”太子曰:“愿因太傅而得交于田先生,可乎?”鞠武曰:“敬诺。”出见田先生,道“太子愿图国事于先生也”。田光曰:“敬奉教。”乃造焉。

【注释】
[1] 通“媾”,媾和,讲和。
[2] 惛然烦乱。惛,煳涂。

【译文】
过了不长时间,秦将樊於期得罪了秦王,逃到燕国,太子丹接纳他并让他在燕国住了下来。鞠武劝阻太子说:“不能这样做。秦王本来就很暴虐,对燕国也有积怨,已经足够让人胆战心惊了,更何况他听说樊将军被收留在燕国之后呢?这就是‘把肉扔在饿虎经过的路上’啊,灾祸一定无法幸免了!就算是有管仲、晏婴这样的贤臣在,也不能替您想到解决的办法了。恳请太子速速将樊将军送到匈奴去,以此来消除秦国发兵的借口。建议向西结交三晋,向南联合齐国、楚国,向北与匈奴单于讲和,然后才能够想出办法对付秦国。”太子说:“老师的计划,需要花费太长时间了,我现在心烦意乱,恐怕连片刻也无法等待了。况且并非单单因为这个缘故,樊将军在天下无处容身的时候投奔到我这来,我始终不能因为强秦的逼迫而抛弃我所同情的朋友,将他遣送到匈奴,应当在我生命完结的时刻。希望老师重新考虑。”鞠武说:“行动危险却想要求得平安,制造祸端却想要谋求福祉,计谋短浅而结怨颇深,为了结交一个新朋友而不顾国家的大灾祸,这就是所说的‘积蓄怨恨而资助灾祸’了。将那鸿毛放在一个正在燃烧着的炉炭上,鸿毛当然很快就烧完了。至于秦国,正如那雕鸷一样凶猛,一旦秦国向燕国发泄仇恨凶暴的威怒,后果还用得着说吗!燕国有一位田光先生,此人深谋远虑,而且勇敢沉着,可以跟他商量对策。”太子说:“希望通过老师与田光先生结识,可以吗?”鞠武说:“遵命。”鞠武便出去与田先生见面,说“太子想要跟先生共商国家大事”。田光说:“我会非常恭敬地向太子领教。”于是就前去拜访太子。

【原文】
太子逢迎,却行为导,跪而蔽席[1]。田光坐定,左右无人,太子避席而请曰:“燕秦不两立,愿先生留意也。”田光曰:“臣闻骐骥[2]盛壮之时,一日而驰千里;至其衰老,驽马先之。今太子闻光盛壮之时,不知臣精已消亡矣。虽然,光不敢以图国事,所善荆卿可使也。”太子曰:“愿因先生得结交于荆卿,可乎?”田光曰:“敬诺。”即起,趋出。太子送至门,戒曰:“丹所报,先生所言者,国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也!”田光俛而笑曰:“诺。”偻行见荆卿,曰:“光与子相善,燕国莫不知。今太子闻光壮盛之时,不知吾形已不逮也,幸而教之曰‘燕秦不两立,愿先生留意也’。光窃不自外,言足下于太子也,愿足下过太子于宫。”荆轲曰:“谨奉教。”田光曰:“吾闻之,长者为行,不使人疑之。今太子告光曰:‘所言者,国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是太子疑光也。夫为行而使人疑之,非节侠也。”欲自杀以激荆卿,曰:“愿足下急过太子,言光已死,明不言也。”因遂自刎而死。

【注释】
[1] 蔽席拂拭座位让坐。蔽,拂拭。
[2] 骐骥良马。

【译文】
太子上前去迎接田光,倒退着走路为田光引路,接着又跪下来为田光拂去座席上的灰尘。田光坐定以后,左右没人,太子就离开座席,向田光请教道:“燕国和秦国势不两立,希望先生多加留意。”田光说:“我听说骏马正值强壮的时候,一天能賓士上千里;等到它衰老的时候,就算是一匹劣马也能够跑到它的前面。现在太子听说的只是我强壮时的情况,并不知道如今我的精力已经全部耗尽了。虽然如此,我不敢冒昧地图谋国家大事,我的好朋友荆轲可以听从太子派遣。”太子说:“希望能够通过先生跟荆轲结交,可以吗?”田光说:“遵命。”接着站起身,快步走了出去。太子送田光到门口,告诫田光说:“我跟先生说的,以及先生所说的,都是国家大事,希望先生不要泄露出去!”田光俯身行礼笑着说:“是。”田光弯着腰前去与荆轲见面,说:“我和你私交甚好,燕国人没有不知道的。现在太子听他人说我壮年时候的情况,却不了解现在我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了,承蒙太子教导我说‘燕国和秦国势不两立,希望先生多加留意’。我私下不敢将自己置身事外,已经跟太子提到你了,希望你能到宫中去拜访太子。”荆轲说:“遵命。”田光说:“我听说,年长的人做事,不能让其他人怀疑自己。今天太子告诉我说‘所说的都是国家大事,希望先生不要泄露出去’,这是太子在怀疑我啊。行事引起他人的猜忌,这个人就不是一个品节高尚、讲义气的人。”田光想用自杀的方法来激励荆轲,说道:“希望您速速前去拜访太子,告诉太子田光已经死了,表明我不会泄露秘密。”田光就拔剑自刎而死。

【原文】
荆轲遂见太子,言田光已死,致光之言。太子再拜而跪,膝行流涕,有顷而后言曰:“丹所以诫田先生毋言者,欲以成大事之谋也。今田先生以死明不言,岂丹之心哉!”荆轲坐定,太子避席顿首曰:“田先生不知丹之不肖,使得至前,敢有所道,此天之所以哀燕而不弃其[1]也。今秦有贪利之心,而欲不可足也。非尽天下之地,臣海内之王者,其意不厌。今秦已虏韩王,尽纳其地。又举兵南伐楚,北临赵;王翦将数十万之众距漳、邺,而李信出太原、云中。赵不能支秦,必入臣,入臣则祸至燕。燕小弱,数困于兵,今计举国不足以当秦。诸侯服秦,莫敢合从。丹之私计愚,以为诚得天下之勇士使于秦,窥以重利;秦王贪,其势必得所愿矣。诚得劫秦王,使悉反诸侯侵地,若曹沫之与齐桓公,则大善矣;则不可,因而刺杀之。彼秦大将擅兵于外而内有乱,则君臣相疑,以其间诸侯得合从,其破秦必矣。此丹之上愿,而不知所委命,唯荆卿留意焉。”久之,荆轲曰:“此国之大事也,臣驽下,恐不足任使。”太子前顿首,固请毋让,然后许诺。于是尊荆卿为上卿,舍上舍。太子日造门下,供太牢[2]具,异物间进,车骑美女恣荆轲所欲,以顺适其意。

【注释】
[1] 当时燕王尚在,不该称孤。或记录者失误,或当时诸侯的嫡子也僭称孤。
[2] 太牢牛、羊、猪各一头,是古代祭祀的重礼。这里借指贵重的美食。

【译文】
于是荆轲去见太子,告诉太子田光已经死了,转述了田光的话。太子丹拜了两拜,跪着前行,痛哭流泪,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之所以告诫田先生不要泄密,是因为想要完成大事的谋划啊。现在田先生用死来向我表明不会泄密,这怎么会是我的本意呢!”荆轲坐定以后,太子起身离开座席向荆轲叩头说:“田先生不知道我是个不成器的人,使我能够来到您的面前,大胆向您陈述,这是上天怜悯燕国,不忍心舍弃我。现在秦王有贪图利益的野心,并且这野心是无法满足的。如果不将全天下的土地吞并,如果不让各国的君王都对他俯首称臣,他的野心是不会得到满足的。现在秦国已经将韩王俘虏,占领了韩国的全部土地。又向南发兵攻打楚国,向北发兵进逼赵国;王翦率领的几十万大军已经到达漳河、邺城,李信的军队从太原、云中两地出兵。假如赵国无法抵挡秦国大军,势必会向秦国俯首称臣,赵国称臣以后,那么祸患自然殃及到燕国了。燕国国小势弱,先后多次被战祸困扰,现在估计就算发动全国的兵力,也没有办法抵挡秦军。各国都臣服于秦国,没有哪个诸侯国敢合纵抗秦。我个人有一个愚昧的办法,认为果真能得到天下间最勇敢的勇士,派遣他出使秦国,用重大的利益诱惑秦王;秦王贪图利益,我们的目的就一定能达到。果真能够劫持秦王,让他全部归还所侵占的各诸侯国的土地,像曹沫挟持齐桓公那样,那就太好了;如果这个方法行不通,就找机会刺杀秦王。秦国的大将现在都在外领兵作战,而国内又发生动乱,这样一来,君臣就会相互猜疑,趁这个机会,诸侯各国就能够联合起来反秦,一定能够打败秦国。这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希望,但是不知道将这个重担委托给谁才好,希望荆卿留心这件事。”过了好一会儿,荆轲说:“这是国家大事,我资质愚钝,恐怕无法担此重任。”太子上前叩头,一再请求荆轲不要推辞,这样荆轲才答应了太子丹。于是荆轲被太子丹尊为上卿,让他住在上等的公馆中。太子每天都来到荆轲所住的公馆门前,给荆轲提供丰盛的饮食,不时进献给荆轲奇珍异宝,车马、美女任凭荆轲享用,以此来顺应荆轲的心意。

【原文】
久之,荆轲未有行意。秦将王翦破赵,虏赵王,尽收入其地,进兵北略地至燕南界。太子丹恐惧,乃请荆轲曰:“秦兵旦暮渡易水,则虽欲长侍足下,岂可得哉!”荆轲曰:“微太子言,臣愿谒之。今行而毋信,则秦未可亲也。夫樊将军,秦王购之金千斤,邑万家。诚得樊将军首与燕督亢之地图,奉献秦王,秦王必说见臣,臣乃得有以报。”太子曰:“樊将军穷困来归丹,丹不忍以己之私而伤长者之意,愿足下更虑之!”

【译文】
过了很久,荆轲始终没有行动的意思。秦国的大将王翦攻破了赵国国都,活捉了赵王,赵国的土地已经完全被秦国占领,王翦又带领军队向北进军,一直来到燕国的南部边界。太子丹十分惊恐,于是请求荆轲说:“秦军早晚都会渡过易水,这样一来就算是我想要长久地侍奉您,难道可以办得到吗!”荆轲说:“就算太子没有说这番话,我也准备去拜见您了。现在去秦国,如果没有什么信物,那是没有办法接近秦王的。那樊将军,秦王用千斤黄金、万户封邑的赏赐来求得他的头。假如我能带着樊将军的头颅和燕地督亢的地图,将它们进献给秦王,秦王一定会高兴地接见我,我才能有机会报答太子。”太子说:“樊将军在穷途末路的时候前来投靠我,我不忍心因为一己之私而让这位长者伤心,恳请您重新考虑这件事!”

【原文】
荆轲知太子不忍,乃遂私见樊於期曰:“秦之遇将军可谓深矣,父母宗族皆为戮没[1]。今闻购将军首金千斤,邑万家,将奈何?”于期仰天太息流涕曰:“于期每念之,常痛于骨髓,顾计不知所出耳!”荆轲曰:“今有一言可以解燕国之患,报将军之仇者,何如?”于期乃前曰:“为之奈何?”荆轲曰:“愿得将军之首以献秦王,秦王必喜而见臣,臣左手把其袖,右手[2][3],然则将军之仇报而燕见陵之愧除矣。将军岂有意乎?”樊於期偏袒扼捥而进曰:“此臣之日夜切齿腐心也,乃今得闻教!”遂自刭。太子闻之,驰往,伏尸而哭,极哀。既已不可奈何,乃遂盛樊於期首函封之。

【注释】
[1] 戮没杀戮和没收入官为奴婢。
[2] 刺。
[3] 同“胸”。

【译文】
荆轲明白太子丹不忍心杀死樊将军,于是私下去见樊於期,对他说:“秦国对待将军您,可以说是太狠毒了!您的父母和族人,或者被秦王杀害,或者被收为奴婢。现在我听说秦国又要用千斤黄金和万户封邑的赏赐来寻求将军的人头,您打算怎么办呢?”樊於期仰天长叹,流着眼泪说:“每当我想到这些事情的时候,经常痛入骨髓,只是想不出有什么报仇的办法!”荆轲说:“今天我有一句话,说出来可以解除燕国的忧患,同时又能为将军报仇雪恨,将军觉得怎么样?”樊於期上前说:“有什么办法呢?”荆轲说:“我希望能够得到将军的头颅,进献给秦王,秦王一定高兴,进而接见我,我用左手抓住他的衣袖,右手拿着匕首刺穿他的胸膛,这样一来,樊将军的仇恨得以洗雪了,燕国被欺凌的耻辱也可以消除了。将军难道没有这个心思吗?”樊於期袒露一边肩膀,一只手紧紧地握住另一只手腕,走到荆轲面前说:“这正是我日思夜想切齿痛心想要做的事情啊,今天终于得到您的指教!”樊於期便自刎了。太子丹听到这个消息,驾着车疾驰前往,伏在樊将军的尸体上痛哭起来,十分悲伤。既然已经没有办法挽回了,就把樊於期的头颅装入匣子中密封起来。

【原文】
于是太子豫求天下之利匕首,得赵人徐夫人匕首,取之百金,使工以药焠cuì之,以试人,血濡rú缕,人无不立死者。乃装为遣荆卿。燕国有勇士秦舞阳,年十三,杀人,人不敢忤视[1]。乃令秦舞阳为副。荆轲有所待,欲与俱;其人居远未来,而为治行[2]。顷之,未发,太子迟之,疑其改悔,乃复请曰:“日已尽矣,荆卿岂有意哉?丹请得先遣秦舞阳。”荆轲怒,叱太子曰:“何太子之遣?往而不返者,竖子也!且提一匕首入不测之强秦,仆所以留者,待吾客与俱。今太子迟之,请辞决矣!”遂发。

【注释】
[1] 忤视正视,对视。
[2] 治行准备行装。

【译文】
那个时候,太子已经预先在全天下寻求最锋利的匕首,得到了赵国徐夫人的匕首,太子丹花了百金买下它,命令工匠将匕首烧红,浸入毒液,用人试验,只要见一点血丝,人没有不立即死亡的。于是为荆轲准备行装,安排他起程。燕国有个名叫秦舞阳的勇士,他在十三岁的时候曾经杀过人,人们都不敢正面与他对视。太子便任命秦舞阳做荆轲的助手。荆轲要等待另一个人,同他一道去见秦王;那个人居住的地方离得比较远,还没来,荆轲将他的行装收十好。过了不久,荆轲仍然没有出发,太子觉得他太迟缓了,怀疑他反悔,于是再次邀请荆轲说:“到时间了,荆卿难道还有其他心思吗?请允许我派遣秦舞阳先行。”荆轲生气了,斥责太子说:“太子为什么要如此派遣?只顾前往,而不想着完成使命回来,是无能的小子!何况携带一把匕首,进入难以预测的强大的秦国,我之所以仍然逗留在这里,是因为要等我的朋友,同他一起去。现在太子认为我行动太迟缓,那就告辞诀别吧!”荆轲于是出发了。

【原文】
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既[1],取道,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为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羽声慷慨,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于是荆轲就车而去,终已不顾。

【注释】
[1] 古人出远门时祭祀路神。这里指隆重的饯行仪式。

【译文】
太子和其他知道这件事的宾客,全部穿着白色的衣服戴着白色的帽子去为荆轲送行。一直送到易水边上,拜祭了路神以后,荆轲就要上路了,高渐离击筑,荆轲和着他的筑声唱歌,唱的是凄凉的“变徵”音调,送行的士人全都流下了悲伤的眼泪。荆轲一边向前走一边歌唱道:“风声萧萧啊易水凄凉,壮士一去啊不会再归还!”接着又唱出慷慨悲壮的“羽声”音调,送行的士人全都圆睁怒目,头发全部向上竖起直指帽子。荆轲登上车子离开了,始终都没有回过头。

【原文】
遂至秦,持千金之资币物,厚遗秦王宠臣中庶子蒙嘉。嘉为先言于秦王曰:“燕王诚振怖大王之威,不敢举兵以逆军吏,愿举国为内臣,比诸侯之列,给贡职如郡县,而得奉守先王之宗庙。恐惧不敢自陈,谨斩樊於期之头,及献燕督亢之地图,函封,燕王拜送于庭,使使以闻大王,唯大王命之。”秦王闻之,大喜,乃朝服,设九宾[1],见燕使者咸阳宫。荆轲奉樊於期头函,而秦舞阳奉地图柙,以次进。至陛,秦舞阳色变振恐,群臣怪之。荆轲顾笑舞阳,前谢曰:“北蕃蛮夷之鄙人,未尝见天子,故振慑。愿大王少假借[2]之,使得毕使于前。”秦王谓轲曰:“取舞阳所持地图。”轲既取图奏之,秦王发图,图穷而匕首见。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未至身,秦王惊,自引而起,袖绝。拔剑,剑长,操其[3]。时惶急,剑坚,故不可立拔。荆轲逐秦王,秦王环柱而走。群臣皆愕,[4]起不意,尽失其度。而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寸之兵;诸郎中执兵皆陈殿下,非有诏召不得上。方急时,不及召下兵,以故荆轲乃逐秦王。而卒惶急,无以击轲,而以手共搏之。是时侍医夏无且以其所奉药囊[5]荆轲也。秦王方环柱走,卒惶急,不知所为,左右乃曰:“王负剑!”负剑,遂拔以击荆轲,断其左股。荆轲废,乃引其匕首以[6]秦王,不中,中桐柱。秦王复击轲,轲被八创。轲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骂曰:“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于是左右既前杀轲,秦王不怡者良久。已而论功,赏群臣及当坐者各有差,而赐夏无且黄金二百溢,曰:“无且爱我,乃以药囊提荆轲也。”

【注释】
[1] 九宾外交上极其隆重的礼仪。
[2] 假借通融,宽容。
[3] 指剑鞘。
[4] 通“猝”,突然。
[5] 投掷。
[6] 同“掷”。投掷。

【译文】
荆轲到达秦国后,就拿着价值千金的厚礼,将它们全部进献给秦王的宠臣中庶子蒙嘉。于是蒙嘉替荆轲向秦王禀报说:“燕王真的非常畏惧大王的声威,不敢发兵与大王的军队抗衡,希望带领全国上下的人一起成为秦国的臣子,比照其他诸侯国排列其中,向秦国交纳贡物和赋税,就如同秦国下属的郡县一样,只求能够保全先王的宗庙。因为内心的恐惧,不敢亲自前来向秦王陈述,为表诚意,特地砍下樊於期的头,并向秦王进献燕地督亢的地图,全部用匣子封存好,燕王在朝廷上举行了拜送仪式,派使者将情况禀告大王,只等候大王差遣。”秦王听了,十分高兴,于是穿上上朝时候的礼服,安排了九位司仪迎宾的隆重仪式,在咸阳宫接待燕国使者。荆轲手里捧着盛放着樊於期头颅的匣子,秦舞阳手捧着装有燕国地图的匣子,按次序向前走去。走到宫殿前台阶下,秦舞阳突然脸色骤变,十分恐慌,秦国的大臣们感到很奇怪。荆轲回过头来对秦舞阳笑了一下,然后上前谢罪说:“这是北方偏远蛮夷地区的人,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天子,因此感到震惊恐慌。恳请大王能够宽容他一些,让他能在大王面前完成自己的使命。”秦王对荆轲说:“把秦舞阳所带的地图呈上来。”荆轲拿过地图呈献给秦王,为秦王打开地图,地图展到尽头后,藏在里面的匕首露了出来。荆轲趁势左手抓住秦王衣袖,右手拿起匕首直接刺向秦王。匕首没有刺到秦王身上,秦王大惊,后退跳起,衣袖被荆轲扯断。秦王起身抽剑,因为剑太长,只是一手抓住了剑鞘。当时情况惊慌紧急,剑又被剑鞘套得太紧,没办法立即拔出来。荆轲追逐秦王,秦王绕着咸阳宫的柱子跑。大臣们都十分惊愕,突然发生意外事变,都失去常度。按照秦国法令,进入宫殿的大臣不可以携带任何武器;而那些拿着武器的侍卫都排列在殿下,没有皇上的诏令不可以上殿。此刻正是十分紧急的时候,秦王来不及召唤殿下的守卫,所以荆轲才可以在宫殿中追逐秦王。仓皇失措的时候,大家因为没有武器击打荆轲,只好空手上前打他。这个时候,侍从医官夏无且将自己手中所捧的药袋子扔向荆轲。秦王正绕着柱子跑,仓皇失措,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左右的人就说:“大王,把剑推到背后!”秦王就将剑推到背上,这才拔出剑来击杀荆轲,砍断了荆轲的左腿。荆轲残废了,举起匕首向秦王投去,没有击中秦王,只是击中了铜柱。秦王继续攻击荆轲,荆轲被刺伤八处。荆轲知道被托之事不能成功了,便靠在铜柱上大笑起来,两脚向前岔开像畚箕一样坐在地上大骂道:“事情之所以不能成功,是因为我想要生擒你,一定要让你立下契约将侵占诸侯的土地全部归还,来回报太子。”这时,秦王左右的人一起上前杀死荆轲,秦王不高兴了很长时间。后来评论群臣功过,赏赐群臣和惩办官员都各有差别,并赏赐给夏无且二百镒黄金,秦王说:“夏无且护我心切,才想起拿药袋子投击荆轲。”

【原文】
于是秦王大怒,益发兵诣赵,诏王翦军以伐燕。十月而拔蓟城。燕王喜、太子丹等尽率其精兵东保于辽东。秦将李信追击燕王急,代王嘉乃遗燕王喜书曰:“秦所以尤追燕急者,以太子丹故也。今王诚杀丹献之秦王,秦王必解,而社稷幸得血食[1]。”其后李信追丹,丹匿衍水中,燕王乃使使斩太子丹,欲献之秦。秦复进兵攻之。后五年,秦卒灭燕,虏燕王喜。

【注释】
[1] 血食享受祭祀。

【译文】
因此秦王大怒,派遣更多的士兵到赵国去,命令王翦的军队去讨伐燕国。只用了十个月的时间就攻破了燕国的都城蓟城。燕王喜、太子丹带领他们全部的精锐部队,向东退守到辽东郡。秦国大将李信在后面紧追燕王,代王赵嘉写了一封信给燕王喜说:“秦军追击燕王追得如此紧急,是因为太子丹的原因。现在大王如果能够杀死太子丹,将他的人头进献给秦王,秦王一定会撤兵,燕国的社稷才能得以保全,能够继续享受祭祀。”后来,秦将李信追杀太子丹,太子丹藏在衍水中,燕王就派人杀死太子丹,准备将他的首级献给秦王。但是,秦王仍然派兵进攻燕王。五年后,秦国终于灭亡了燕国,活捉了燕王喜。

【原文】
其明年,秦并天下,立号为皇帝。于是秦逐太子丹、荆轲之客,皆亡。高渐离变名姓为人庸保[1],匿作于宋子。久之,作苦,闻其家堂上客击筑,傍徨不能去。每出言曰:“彼有善有不善。”从者以告其主,曰:“彼庸乃知音,窃言是非。”家丈人[2]召使前击筑,一坐称善,赐酒。而高渐离念久隐畏约无穷时,乃退,出其装匣中筑与其善衣,更容貌而前。举坐客皆惊,下与抗礼,以为上客。使击筑而歌,客无不流涕而去者。宋子传客之,闻于秦始皇。秦始皇召见,人有识者,乃曰:“高渐离也。”秦皇帝惜其善击筑,重赦之,乃[3]其目。使击筑,未尝不称善。稍益近之,高渐离乃以铅置筑中,复进得近,举筑[4]秦皇帝,不中。于是遂诛高渐离,终身不复近诸侯之人。

【注释】
[1] 庸保伙计。庸,同“佣”。
[2] 家丈人主人。
[3] 熏瞎。
[4] 同“扑”,击。

【译文】
第二年,秦国吞并天下,立号为皇帝。于是,始皇下令追捕太子丹和荆轲的门客,他们全部逃亡。高渐离改名换姓,成为一个普通的佣人,躲藏在宋子这个地方做工。过了很长时间,高渐离认为做工太辛苦,每当听见主人家堂上有客人击筑,总是徘徊在堂下不愿离开。他经常张口就说:“击筑的那个人,有击得好的地方,也有击得不足的地方。”随从将高渐离的话转告给他的主人,说:“那个佣工竟然通晓音乐,私下里对击筑的人品头论足的。”主人立即召高渐离到堂上来表演击筑,表演完后,满堂的宾客都称赞高渐离击得好,赐酒给他喝。高渐离心想,这样长期担惊受怕地东躲西藏,永远没有尽头,于是退下,把自己的筑和好衣服从行李箱中拿了出来,更改仪容后重新上堂。在座的宾客都十分惊讶,起身走下座位与他以礼平等相待,把他当作上宾。客人们请高渐离击筑唱歌,离开的时候没有不是流着眼泪走的。宋子城里的人接连请他做客,这件事让秦始皇知道了。秦始皇召见他,有人认识他,于是说:“他就是高渐离。”秦始皇怜惜他善于击筑,格外开恩,赦免了他的死罪,于是弄瞎了他的双眼。让他给自己击筑,没有一次不说好。秦始皇开始慢慢接近高渐离,高渐离将铅块暗藏在筑里,当他再次进宫靠近秦始皇的时候,突然举起筑击打秦始皇,没有击中。秦始皇就杀了高渐离,以后再也不接近诸侯国的人了。

【原文】
鲁句践已闻荆轲之刺秦王,私曰:“嗟乎,惜哉其不讲于刺剑之术也!甚矣吾不知人也!曩者吾叱之,彼乃以我为非人也!”

【译文】
鲁句践听说荆轲刺秦王的事情之后,私下里说:“唉!可惜那荆轲不精通刺剑之术啊!我也太不了解他了。过去我呵叱过他,他就认为我与他不是同道中人了!”

【原文】
太史公曰:世言荆轲,其称太子丹之命,“天雨粟,马生角”也,太过。又言荆轲伤秦王,皆非也。始公孙季功、董生与夏无且游,具知其事,为余道之如是。自曹沫至荆轲五人,此其义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岂妄也哉!

【译文】
太史公说:世上有关荆轲的传言,其中说到太子丹的命运的时候,有“天上落下粟,马头长出角”这样的话,说得未免太过分了。又说荆轲曾经刺伤了秦王,这些都不是事实。当初,公孙季功、董先生跟夏无且结伴游历,曾经详细地了解了整件事情,他们对我说的就是我记载的这样。从曹沫一直到荆轲这五个人,他们的侠义之举有的成功了,有的没成功,但他们都明确地立下志向,并且始终没有违背自己的志向,得以流芳百世,难道是虚假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