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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穰ráng侯魏冉者,秦昭王母宣太后弟也。其先楚人,姓芈mǐ氏。

【译文】
穰侯魏冉,是秦昭王的母亲宣太后的弟弟。他的祖先是楚国人,姓芈氏。

【原文】
秦武王卒,无子,立其弟为昭王。昭王母故号为芈八子[1],及昭王即位,芈八子号为宣太后。宣太后非武王母。武王母号曰惠文后,先武王死。宣太后二弟:其异父长弟曰穰侯,姓魏氏,名冉;同父弟曰芈戎,为华阳君。而昭王同母弟曰高陵君、泾阳君。而魏冉最贤,自惠王、武王时任职用事。武王卒,诸弟争立,唯魏冉力为能立昭王。昭王即位,以冉为将军,卫咸阳。诛季君之乱,而逐武王后出之魏,昭王诸兄弟不善者皆灭之,威振秦国。昭王少,宣太后自治,任魏冉为政。

【注释】
[1] 八子侍妾称号。

【译文】
秦武王死后,没有子嗣,就立他的弟弟为昭王。昭王的母亲原来的名号叫芈八子,等到昭王即位,芈八子被尊为宣太后。宣太后不是武王的母亲,武王的母亲是惠文后,先于武王去世了。宣太后有两个弟弟:她同母异父的年长的弟弟就是穰侯,姓魏氏,名冉;同父的弟弟叫芈戎,封为华阳君。而昭王的同母弟弟分别是高陵君、泾阳君。而魏冉是最贤能的,从惠王、武王时期就担任官职执掌政事。武王死后,几个弟弟争着继承王位,只有魏冉得力能干,拥立了昭王。昭王即位后,任用魏冉为将军,负责守卫咸阳。在平定季君公子壮的叛乱,把武王后驱逐到魏国,把昭王各个心存不善的兄弟都消灭了,威势震动了秦国。当时昭王年少,宣太后亲自治理国家,任用魏冉执政。

【原文】
昭王七年,樗里子死,而使泾阳君质于齐。赵人楼缓来相秦,赵不利,乃使仇液之秦,请以魏冉为秦相。仇液将行,其客宋公谓液曰:“秦不听公,楼缓必怨公。公不若谓楼缓曰‘请为公毋急秦’。秦王见赵请相魏冉之不急,[1]不听公。公言而事不成,以德楼子;事成,魏冉[2]德公矣。”于是仇液从之。而秦果免楼缓而魏冉相秦。

【注释】
[1] 将。
[2] 因此。

【译文】
昭王七年(前300年),樗里子去世,就派泾阳君到齐国去做人质。赵国人楼缓来到秦国担任丞相,这对本国不利,就派仇液到秦国,请求任命魏冉担任秦国的丞相。仇液将要出发,他的门客宋公对他说:“就算秦国不听从您的建议,楼缓也一定会怨恨您。您不如对楼缓说‘请让我为您着想而不急于向秦王提出任用魏冉的建议’。秦王见赵国不急于请求让魏冉出任丞相,就不会听从您的建议。您说了事情却没有办成,就能使楼先生感激;事情如果办成了,魏冉会因此而感激您。”于是仇液听从了他的建议。而秦国果然罢免了楼缓,而让魏冉出任秦国的丞相。

【原文】
欲诛吕礼,礼出奔齐。昭王十四年,魏冉举白起,使代向寿将而攻韩、魏,败之伊阙,斩首二十四万,虏魏将公孙喜。明年,又取楚之宛、叶。魏冉谢病[1]免相,以客卿寿烛为相。其明年,烛免,复相冉,乃封魏冉于穰,复益封陶,号曰穰侯。

【注释】
[1] 谢病托病谢绝会客或辞职。

【译文】
秦国想要杀掉吕礼,吕礼逃亡投奔齐国。昭王十四年(前293年),魏冉起用白起,让他取代向寿领兵攻打韩国和魏国,在伊阙击败了敌军,斩首二十四万,俘虏了魏国的将军公孙喜。第二年,又攻取了楚国的宛县、叶县。魏冉称病辞去相位,秦王任用客卿寿烛做丞相。第二年,寿烛被免职,魏冉再次被任命为丞相,秦昭王把穰地封给魏冉,又加封陶邑,封号为穰侯。

【原文】
穰侯封四岁,为秦将攻魏。魏献河东方四百里。拔魏之河内,取城大小六十余。昭王十九年,秦称西帝,齐称东帝。月余,吕礼来,而齐、秦各复归帝为王。魏冉复相秦,六岁而免。免二岁,复相秦。四岁,而使白起拔楚之郢,秦置南郡。乃封白起为武安君。白起者,穰侯之所任举也,相善。于是穰侯之富,富于王室。

【译文】
穰侯受封四年以后,带领秦国的军队攻打魏国。魏国献出河东方圆四百里的土地。他又攻占了魏国的河内地区,夺取了大小城邑六十多座。昭王十九年(前288年),秦王称西帝,齐愍王称东帝。一个多月后,吕礼来到秦国,而齐国和秦国各自收回帝号称王。魏冉再次出任秦国的丞相,六年以后被罢免。罢免两年后,又一次担任秦国的丞相。四年以后,魏冉派白起攻取楚国的郢都,秦国将其设置为南郡。于是就封白起为武安君。白起,是穰侯任用和举荐的,二人相互友善。这时穰侯的财富,甚至超过了王室。

【原文】
昭王三十二年,穰侯为相国,将兵攻魏,走芒卯,入北宅,遂围大梁。梁大夫须贾说穰侯曰:“臣闻魏之长吏谓魏王曰:‘昔梁惠王伐赵,战胜三梁,拔邯郸;赵氏不割,而邯郸复归。齐人攻卫,拔故国[1],杀子良;卫人不割,而故地复反。卫、赵之所以国全兵劲而地不并于诸侯者,以其能忍难而重出地也。宋、中山数伐割地,而国随以亡。臣以为卫、赵可法,而宋、中山可为戒也。秦,贪戾之国也,而毋亲。蚕食魏氏,又尽晋国,战胜暴子[2],割八县,地未毕入,兵复出矣。夫秦何厌之有哉!今又走芒卯,入北宅,此非敢攻梁也,且[3]王以求多割地。王必勿听也。今王背楚、赵而讲秦,楚、赵怒而去王,与王争事秦,秦必受之。秦挟楚、赵之兵以复攻梁,则国求无亡不可得也。愿王之必无讲也。王若欲讲,少割而有[4];不然,必见欺。’此臣之所闻于魏也,愿君之以是虑事也。《周书》曰‘惟命不于常’,此言幸之不可数也。夫战胜暴子,割八县,此非兵力之精也,又非计之工也,天幸[5]为多矣。今又走芒卯,入北宅,以攻大梁,是以天幸自为常也。智者不然。臣闻魏氏悉其百县胜甲以上戍大梁,臣以为不下三十万。以三十万之众守梁七仞之城,臣以为汤、武复生,不易攻也。夫轻背楚、赵之兵,陵七仞之城,战三十万之众,而志必举之,臣以为自天地始分以至于今,未尝有者也。攻而不拔,秦兵必罢,陶邑必亡,则前功必弃矣。今魏氏方疑,可以少割收也。愿君逮楚、赵之兵未至于梁,亟以少割收魏。魏方疑而得以少割为利,必欲之,则君得所欲矣。楚、赵怒于魏之先己也,必争事秦,从以此散,而君后择焉。且君之得地岂必以兵哉!割晋国,秦兵不攻,而魏必效绛安邑。又为陶开两道,几尽故宋,卫必效单父。秦兵可全,而君制之,何索而不得,何为而不成!愿君熟虑之而无行危。”穰侯曰:“善。”乃罢梁围。

【注释】
[1] 故国指卫国国都楚丘。
[2] 暴子指暴鸢。
[3] 威胁,胁迫。
[4] 人质。
[5] 天幸侥幸,好运。

【译文】
昭王三十二年(前275年),穰侯担任相国,领兵攻打魏国,驱逐了魏将芒卯,进入北宅地区,于是包围了魏都大梁。魏国大夫须贾游说穰侯道:“我听说魏国的高官对魏王说:‘从前魏惠王进攻赵国,夺取了三梁,攻下了邯郸;赵王不肯割地,反而使邯郸失而复得了。齐国人攻打卫国,攻下了国都楚丘,杀死了卫将子良;卫国人不割地,反而使国都楚丘失而复得了。卫国、赵国之所以能够保全国土、加强战备,并且使国家不会被其他诸侯国兼并,是因为他们能够忍受苦难而重视割地的问题。宋国、中山国屡次遭到攻伐而被迫割让土地,而国家随之灭亡。我认为卫国、赵国的做法值得学习,而宋国、中山国的做法则应该引以为诫。秦国,是一个贪婪暴戾的国家,因此不能同它亲近。秦国蚕食魏国,又完全占有了原来晋国的故地,战胜韩将暴鸢后,割占了八个县,土地还没完全接受,军队又再次出动了。秦国哪有满足的时候呢!现在又打跑了芒卯,进入北宅地区,这说明他们不是想要进攻大梁,而是要胁迫大王来求得多次割地。大王一定不要听从。现在大王背弃楚国和赵国而与秦国讲和,楚国和赵国就会愤怒地抛弃大王,与大王争着事奉秦国,秦国一定会接受的。秦国再协同楚国和赵国的军队再次攻打大梁,那么国家想不灭亡都不可能了。希望大王一定不要讲和。大王如果想要讲和,就要少割让土地而且要互换人质;不这样的话,一定被人欺骗。’这是我在魏国听到的,希望您根据我的话考虑这件事。《周书》上说‘天命是不常保有的’,这句话是说不能数次侥幸。战胜了暴鸢,割占了八个县,这并不是因为兵力精良,也不是因为计谋严密,运气要占很大比重。现在又驱逐了芒卯,进北宅地区,来进攻大梁,这是把好运当成常态了,明智的人不会这样。我听说魏国尽数调集了一百个县的精锐甲士来戍守大梁,我认为兵力不少于三十万。用三十万的大军守卫七仞高的城墙,我认为让商汤和周武王重生,也不可能轻易攻下。轻率地背弃楚国和赵国的军队,攀登七仞高的城墙,与三十万大军作战,而且立志一定要占领它,我认为从天地开始形成直到今天,还不曾有过这样的事情。进攻却不能破城,秦军一定会疲惫,以至于逃亡,陶邑一定保不住,那么前面付出的努力一定白费了。现在魏国正在迟疑,可以趁此机会少割占一些土地稳住魏国。希望您在楚国和赵国的军队还没有到达大梁的时候,尽快用少割地的方法稳住魏国。魏国正在迟疑的时候就会以少割地为有利条件,只有想这样做,您才可能得到想要的。楚国和赵国对魏国先于自己采取行动的做法感到愤怒,一定会争着事奉秦国,合纵联盟就会因此解散,然后您再从中挑选有利条件。况且您要得到土地难道一定要借助武力吗!割占晋国故地,秦国的军队不用发动进攻,而魏国一定会献上绛邑和安邑。还能为陶邑打开两条信道,几乎完全占有了以前宋国的土地,卫国一定会献上单父。秦国的军队可以保全,而您掌控它,想要什么会得不到,想做什么会办不成呢!希望您深思熟虑而不要冒险行事。”穰侯说:“很好。”于是解除对大梁的围困。

【原文】
明年,魏背秦,与齐从亲。秦使穰侯伐魏,斩首四万,走魏将暴鸢,得魏三县。穰侯益封。

【译文】
第二年,魏国背叛秦国,与齐国合纵亲善。秦国派侯攻打魏国,斩首四万,驱逐了魏国将领暴鸢,占领了魏国的三个县。穰侯增加了封地。

【原文】
明年,穰侯与白起客卿胡阳复攻赵、韩、魏,破芒卯于华阳下,斩首十万,取魏之卷、蔡阳、长社,赵氏观津。且与赵观津,益赵以兵,伐齐。齐襄王惧,使苏代为齐阴遗穰侯书曰:“臣闻往来者言曰‘秦将益赵甲四万以伐齐’,臣窃必之敝邑之王曰‘秦王明而熟于计,穰侯智而习于事,必不益赵甲四万以伐齐’。是何也?夫三晋之相与也,秦之深仇也。百相背也,百相欺也,不为不信,不为无行。今破齐以肥赵。赵,秦之深仇,不利于秦。此一也。秦之谋者,必曰‘破齐,弊晋、楚,而后制晋、楚之胜’。夫齐,罢国也,以天下攻齐,如以千钧之弩决溃痈[1]也,必死,安能弊晋、楚?此二也。秦少出兵,则晋、楚不信也;多出兵,则晋、楚为制于秦。齐恐,不[2]秦,必走晋、楚。此三也。秦割齐以[3]晋、楚,晋、楚案之以兵,秦反受敌。此四也。是晋、楚以秦谋齐,以齐谋秦也,何晋、楚之智而秦、齐之愚?此五也。故得安邑以善事之,亦必无患矣。秦有安邑,韩氏必无上党矣。取天下之肠胃,与出兵而惧其不反也,孰利?臣故曰秦王明而熟于计,穰侯智而习于事,必不益赵甲四万以伐齐矣。”于是穰侯不行,引兵而归。

【注释】
[1] 溃痈挤破脓疮使之出脓。
[2] 投奔,投靠。
[3] 喂。

【译文】
又一年,穰侯与白起、客卿胡阳再次进攻赵国、韩国和魏国,在华阳城下击破了芒卯的军队,斩首十万,攻取了魏国的卷、蔡阳、长社,赵国的观津。又把观津还给了赵国,派兵增援赵国,去攻打齐国。齐襄王感到恐惧,派苏代替齐国暗地里给穰侯送信说:“我听往来两国之间的人说‘秦国将要增派四万甲士给赵国来攻打齐国’,我私下一定要回到我们国家的都邑对君王说‘秦王英明而善于用计,穰侯智慧而精于处事,一定不会增派四万甲士给赵国来攻打齐国的’。这是为什么呢?原属晋国的赵、魏、韩这三个国家相互扶助,是秦国极度仇恶的。三晋之间多次相互背弃,多次相互欺骗,都算不上不讲诚信,也算不上品行不端。现在打败齐国而使赵国变强,赵国是秦国极度仇恶的,赵国变强对秦国不利。这是第一点。秦国的谋士一定会说‘打败齐国,削弱三晋、楚国,然后抑制三晋、楚国的长处’。齐国是弱小的国家,用全天下的力量攻打齐国,就像用千钧的弓弩射穿溃烂的疮伤,必死无疑,怎样才能削弱三晋、楚国?这是第二点。秦国少派些军队,那么三晋、楚国就不会信任秦国;多派些军队,那么三晋、楚国就会被秦国制约。齐国感到恐惧,即使不投奔秦国,也一定会投奔三晋、楚国。这是第三点。秦国分割齐国去喂养三晋、楚国,三晋、楚国就会用军队控制它,秦国反而受到敌视。这是第四点。这样三晋、楚国利用秦国来谋取齐国,再用齐国来谋取秦国,为什么三晋、楚国这样聪明,而秦国和齐国这样愚蠢呢?这是第五点。所以得到了安邑来妥善治理,也就一定没有祸患了。秦国占有安邑,韩国就一定会失掉上党郡了。攻取了天下的肠胃之地,与借出军队又担心它不能返回,哪个更有利呢?所以说秦王英明而善于用计,穰侯智慧而精于处事,一定不会增派四万甲士给赵国来攻打齐国了。”于是穰侯不继续前进了,带着军队回到秦国。

【原文】
昭王三十六年,相国穰侯言客卿灶,欲伐齐取刚、寿,以广其陶邑。于是魏人范睢自谓张禄先生,讥穰侯之伐齐,乃越三晋以攻齐也,以此时[1]说秦昭王。昭王于是用范睢。范睢言宣太后专制,穰侯擅权于诸侯,泾阳君、高陵君之属太侈,富于王室。于是秦昭王悟,乃免相国,令泾阳之属皆出关,就封邑。穰侯出关,辎车千乘有余。

【注释】
[1] 通“干”,求见。

【译文】
秦昭王三十六年(前271年),相国穰侯对客卿灶说,想要攻打齐国夺取刚邑、寿邑,来扩充他的封地陶邑。当时魏国人范睢自称张禄先生,讥讽穰侯为了讨伐齐国,就越过三晋来攻打齐国,趁此机会得以游说秦昭王。昭王于是任用了范睢。范睢说宣太后独断专行,穰侯在诸侯间独揽大权,泾阳君、高陵君等人极度奢侈,比王室还富有。于是秦昭王醒悟了,罢免了穰侯的相国之职,命令泾阳君等人都迁出关外,到自己的封地去。穰侯离开函谷关的时候,辎重车辆超过一千辆。

【原文】
穰侯卒于陶,而因葬焉。秦复收陶为郡。

【译文】
穰侯最后死在了陶邑,并葬在那里。后来秦国再次收回陶邑,设置为郡。

【原文】
太史公曰:穰侯,昭王亲舅也。而秦所以东益地,弱诸侯,尝称帝于天下,天下皆西向稽首者,穰侯之功也。及其贵极富溢,一夫开说,身折势夺而以忧死,况于羁旅之臣乎!

【译文】
太史公说:穰侯,秦昭王的亲舅舅。秦国之所以能够向东方扩张领土,削弱诸侯,一度在天下称帝,天下人面向西方俯首听命,这都是穰侯的功劳。等到他富贵到极点的时候,有一个人开始游说,他最终落得个地位衰落、权势被夺的下场,并因为忧愤而死去,何况是那些寄居在秦国的客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