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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商君者,卫之诸庶孽公子也,名鞅,姓公孙氏,其祖本姬姓也。鞅少好刑名之学,事魏相公叔座为中庶子[1]。公叔座知其贤,未及进。会座病,魏惠王亲往问病,曰:“公叔病有如不可讳,将奈社稷何?”公叔曰:“座之中庶子公孙鞅,年虽少,有奇才,愿王举国而听之。”王嘿然[2]。王且去,座屏人言曰:“王即不听用鞅,必杀之,无令出境。”王许诺而去。公叔座召鞅谢曰:“今者王问可以为相者,我言若,王色不许我。我方先君后臣,因谓王即弗用鞅,当杀之。王许我。汝可疾去矣,且见禽。”鞅曰:“彼王不能用君之言任臣,又安能用君之言杀臣乎?”卒不去。惠王既去,而谓左右曰:“公叔病甚,悲乎,欲令寡人以国听公孙鞅也,岂不悖哉!”

【注释】
[1] 中庶子官名,战国时为掌管公族事务的官。
[2] 嘿然沉默不语。

【译文】
商君,是卫国的庶出公子之一,名叫鞅,姓公孙氏,他的祖先原本姓姬。公孙鞅年少时喜好刑名法术之学,事奉魏国相国公叔座,担任中庶子。公叔座知道他很有才干,还没来得及向魏王推荐。正巧遇上公叔座病重,魏惠王亲自来探望他,说:“您得病,倘若有个三长两短,国家将怎么办呢?”公叔座回答说:“我的中庶子公孙鞅,年纪虽然不大,却身怀奇才,希望大王能把全部国政都交付给他,让他去治理。”魏惠王听了以后沉默无语。当魏惠王打算离去时,公叔座屏退两旁的随侍人员,说:“大王如果不起用公孙鞅,就一定要杀掉他,不能让他走出国境。”魏王一口应承之后就离去了。公叔座召来公孙鞅,对他说:“今日大王询问可以担任相国的人选,我推荐了你。看大王的神情知道他不同意我的意见。我应当先忠于国君,然后才考虑臣下的立场,便对大王说,如果不任用公孙鞅,就应该杀掉他。大王答应了我的请求。你可以赶紧离开了,否则的话,马上就要被逮捕了。”公孙鞅说:“大王既然不采纳您的话任用我,又怎么会采纳您的话来杀我呢?”结果没有离开魏国。魏惠王离开后,对身边的人说:“公叔座病得很严重,真让人悲伤啊,他想要我把国政全部交付给公孙鞅掌管,这岂不是很煳涂!”

【原文】
公叔既死,公孙鞅闻秦孝公下令国中求贤者,将修缪公之业,东复侵地,乃遂西入秦,因孝公宠臣景监以求见孝公。孝公既见卫鞅,语事良久,孝公时时睡,弗听。罢而孝公怒景监曰:“子之客妄人耳,安足用邪!”景监以让卫鞅。卫鞅曰:“吾说公以帝道[1],其志不开悟矣。”后五日,复求见鞅。鞅复见孝公,益愈,然而未中旨。罢而孝公复[2]景监,景监亦让鞅。鞅曰:“吾说公以王道而未入也。请复见鞅。”鞅复见孝公,孝公善之而未用也。罢而去。孝公谓景监曰:“汝客善,可与语矣。”鞅曰:“吾说公以霸道,其意欲用之矣。诚复见我,我知之矣。”卫鞅复见孝公。公与语,不自知膝之前于席也。语数日不厌。景监曰:“子何以中吾君?吾君之欢甚也。”鞅曰:“吾说君以帝王之道比三代,而君曰:‘久远,吾不能待。且贤君者,各及其身显名天下,安能邑邑待数十百年以成帝王乎?’故吾以强国之术说君,君大说之耳。然亦难以比德于殷周矣。”

【注释】
[1] 帝道指理想的帝王治国之道,即尧、舜等五帝的治国之道。
[2] 责备。

【译文】
公叔座死后不久,公孙鞅听说秦孝公在国中下令寻求有才能的人,准备重建秦缪公时代的霸业,向东要收复被魏国侵占的土地,他就西行进入秦国,通过秦孝公的宠臣景监求见孝公。秦孝公立即召见卫鞅,同他说了很长时间的政事,孝公一边听一边打瞌睡,一点也没有听进去。谈完后秦孝公对景监发怒,说:“你的那位客人只是一个无知狂妄的人而已,这种人哪里配被任用!”景监又用秦孝公的话责备卫鞅。卫鞅说:“我用尧、舜等五帝的治国之道来劝说大王,他的心志不能领会啊。”过了五天之后,景监又向秦孝公请求召见卫鞅。卫鞅再次觐见秦孝公,所说的治国之道比前一次更多,然而还是不合秦孝公的心意。谈完后秦孝公又责备景监,景监也责备卫鞅。卫鞅说:“我用三国之道劝说大王,但他听不进去。请求他再次召见我。”卫鞅再一次觐见秦孝公,孝公对卫鞅很友好,可是没有任用他。谈完后卫鞅离去了,孝公对景监说:“你的那位客人不错,我可以和他交谈了。”景监告诉卫鞅,卫鞅说:“我用春秋五霸的治国方法去劝说大王,看他的心思是准备采纳了。如果再召见我,我就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于是卫鞅果然再次见到了秦孝公,孝公与他谈得非常投机,膝盖不知不觉地在垫席上往前挪动。谈了好几天也没有满足。景监对卫鞅说:“您依据什么掌握了大王的心意?我们国君非常高兴。”卫鞅回答说:“我用帝王之道创建了夏、商、周那样的盛世来劝说国君,可是大王说:‘时间太长了,我无法等待。况且贤能的君主,谁不希望自己在位的时候就能名扬天下,哪里能默默无闻地等上几十年、几百年来成就帝王大业呢?’所以,我就用强国之术来劝说他,他才大为高兴。但是,这样就难以与殷、周的德治相媲美了。”

【原文】
孝公既用卫鞅,鞅欲变法,恐天下议己。卫鞅曰:“疑行无名,疑事无功。且夫有高人之行者,固见非于世;有独知之虑者,必见敖于民。愚者暗于成事,知者见于未萌。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是以圣人苟可以强国,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孝公曰:“善。”甘龙曰:“不然。圣人不易民而教,知者不变法而治。因民而教,不劳而成功;缘法[1]而治者,吏习而民安之。”卫鞅曰:“龙之所言,世俗之言也。常人安于故俗,学者溺于所闻。以此两者居官守法可也,非所与论于法之外也。三代不同礼而王,五伯[2]不同法而霸。智者作法,愚者制焉;贤者更礼,不肖者拘焉。”杜挚曰:“利不百,不变法;功不十,不易器。法古无过,循礼无邪。”卫鞅曰:“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故汤武不循古而王,夏殷不易礼而亡。反古者不可非,而循礼者不足多。”孝公曰:“善。”以卫鞅为左庶长,卒定变法之令。

【注释】
[1] 缘法沿用成法。
[2] 五伯指春秋五霸。

【译文】
秦孝公任用卫鞅后不久,卫鞅打算变更法度,但秦孝公担心天下人非议自己。卫鞅说:“行动犹豫不决就不会成名,办事犹豫不决就不会成功。况且那些有过人举动的人,本来就常被世俗非议;有独道见解谋划者,必定会被普通人讥讽。愚蠢的人对已经完成的事都感到困惑,聪明的人可以预见没有发生的事情。不能与百姓谋划新事物的创始,但可以同他们一起享受成功的欢乐。探讨最高道德的人不附和世俗,成就伟大功业的人不与一般人共谋。因此,圣人如果能够使国家强盛,就不必沿袭旧的成法;如果能够使百姓获利,就不必遵循旧的礼制。”秦孝公说:“讲得好。”甘龙说:“不对。圣人不改变民俗而施以教化,聪明的人不改变成法而把国家治理好。依照民俗进行施教,不费力气就会成功;根据成法治理国家,就能使官吏习惯而百姓安定。”卫鞅说:“甘龙所说的言论,是凡夫俗子的说法。常人安于旧有的习俗,学者局限于书本上的见闻。任用这两种人为官,奉公守法还是可以的,但不能与他们谈论成法以外的变革。三代的礼制不同而都能够使天下统一,五霸的法制不同而都能各自称霸一方。聪明的人制定法度,愚蠢的人受到法度的制约;贤能的人更改礼制,无能的人拘泥于旧有的礼制。”杜挚说:“不能达到百倍的利益,就无法改变成法;没有起到十倍的功效,就不能更换器具。效仿成法不会产生过失,遵循旧礼不会造成偏差。”卫鞅说:“治理国家的方法不是一成不变的,对国家有利的就不必仿效旧的法度。所以商汤、周武不沿袭旧的法度而能缔造王业,夏桀、商纣不更改旧的礼制而导致亡国。违反旧的法度的人不可以非难,而沿袭旧礼的人不值得赞扬。”秦孝公说:“讲得好。”于是任命卫鞅为左庶长,终于制定了变更成法的命令。

【原文】
令民为什伍[1],而相牧司连坐。不告奸者腰斩,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匿奸者与降敌同罚。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异者,倍其赋。有军功者,各以率受上爵;为私斗者,各以轻重被刑大小。僇力本业,耕织致粟帛多者复其身。事末利及怠而贫者,举以为收孥nú[2]。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3]。明尊卑爵秩等级,各以差次名田宅,臣妾衣服以家次。有功者显荣,无功者虽富无所芬华。

【注释】
[1] 什伍五家为伍,十户为什。
[2] 收孥一人犯法,妻子连坐,没为官奴。
[3] 属籍指宗室谱籍。

【译文】
卫鞅下令把百姓十家编成一什,五家编成一伍,让他们互相监督检举,实行连坐,一家犯法,十家连带治罪。不告发奸恶者处以腰斩,告发奸恶者给予与斩获敌人首级相同的赏赐,藏匿奸恶者给予与投降敌人相同的惩罚。一家中有两个以上成年男子而不分立门户的,赋税加倍。有军功的人,按规定接受更高的爵位;因为私事斗殴的,根据情节的轻重分别受到大小不同的刑罚。努力进行农业生产,让粮食丰收、布帛增产的免除自身的劳役或赋税。从事工商业及因为懒惰而贫穷的,把他们及其妻子全都没收为官府的奴婢。宗室中没有军功的,不得记入宗室名册。明确尊贵、卑贱的爵位等级,按各等级的差别占有土地、住宅,家臣奴婢的数量、衣着服饰,也按各家爵位等级秩序享用。有军功的显赫荣耀,没有军功的尽管非常富有也没有能够炫耀的地方。

【原文】
令既具,未布,恐民之不信,已乃立三丈之木于国都市南门,募民有能徙置北门者予十金。民怪之,莫敢徙。复曰:“能徙者予五十金。”有一人徙之,辄予五十金,以明不欺。卒下令。

【译文】
新法已经准备就绪,但还没公布,担心百姓不相信,于是卫鞅命人在都城后边市场的南门竖起一根三丈长的木头,招募能够把木头搬到北门的百姓,赏赐十金。百姓们认为这件事非常怪异,没人敢行动。于是卫鞅再次宣布说:“能把木头搬到北门的人赏赐五十金。”有一个人搬走了木头,立即就给了他五十金,借此表明令出必行,没有欺诈。事后就颁布了新的法令。

【原文】
令行于民期jī年,秦民之国都言初令之不便者以千数。于是太子犯法。卫鞅曰:“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将法太子。太子,君嗣也,不可施刑,刑其傅公子虔,黥qíng其师公孙贾。明日,秦人皆趋令。行之十年,秦民大说,道不十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乡邑大治。秦民初言令不便者有来言令便者,卫鞅曰“此皆乱化之民也”,尽迁之于边城。其后民莫敢议令。

【译文】
新法令在民间实行了一年,来秦国国都说新法不适宜的老百姓的人数要以千来计算。正在这个时候,太子触犯了新法。卫鞅说:“新法实行得不顺利,是由于上面的人触犯法令。”打算依据法令惩罚太子。太子,是国君的继承人,不能施加刑罚,于是对监督他行为的老师公子虔处以刑罚,在给他传授知识的老师公孙贾脸上刺字。第二天,秦国的百姓就都遵照新法执行了。实行新法令十年以后,秦国的百姓都非常高兴,路上没有人捡得他人遗失的东西占为己有,山林里没有土匪山贼,家家富裕,人人满足。百姓都勇于为国家打仗,不敢私人斗殴,无论是乡村还是城镇都秩序安定。当初说新法令不适宜的秦国百姓如今都说法令适宜了,卫鞅说“这些都是扰乱教化的人”,于是把他们全部迁移到边疆居住。此后,百姓中再也没有人敢议论法令了。

【原文】
于是以鞅为大良造[1]。将兵围魏安邑,降之。居三年,作为筑冀阙宫庭于咸阳,秦自雍徙都之。而令民父子兄弟同室内息者为禁。而集小乡都邑聚为县,置令、丞,凡三十一县。为田开阡陌[2]封疆,而赋税平。平斗桶权衡丈尺。行之四年,公子虔复犯约,劓yì之。居五年,秦人富强,天子致胙zuò[3]于孝公,诸侯毕贺。

【注释】
[1] 大良造即大上造,是秦孝公时秦国最高官职,掌军政大权。秦惠文王后成为爵名,位列二十等军功爵制第十六位。
[2] 阡陌田界,南北曰阡,东西曰陌。
[3] 致胙指古时祭祀后,天子、诸侯间互将祭肉给予对方,以示礼节。

【译文】
于是秦孝公任命卫鞅为大良造。他率领军队围攻魏国的安邑,迫使安邑投降。过了三年,秦国在咸阳大兴土木,建筑宫廷、城阙,把国都从雍邑迁往咸阳。然后下令禁止百姓父子兄弟居住在一户之内。把零星的小乡、小镇、小村庄合并成县,设置了县令、县丞,共计合并了三十一个县。整治田地,重新聚土作为标志,划分纵横交错的田塍为界线,从而使赋税征收整齐划一。统一全国斗桶、权衡、丈尺的标准。第二次新法实行了四年,公子虔再次触犯新法,被判处劓刑。过了五年,秦国变得富裕、强大,周天子把祭肉赐给秦孝公,诸侯都来祝贺。

【原文】
其明年,齐败魏兵于马陵,虏其太子申,杀将军庞涓。其明年,卫鞅说孝公曰:“秦之与魏,譬若人之有腹心疾,非魏并秦,秦即并魏。何者?魏居领厄之西,都安邑,与秦界河而独擅山东之利。利则西侵秦,病则东收地。今以君之贤圣,国赖以盛。而魏往年大破于齐,诸侯畔之,可因此时伐魏。魏不支秦,必东徙。东徙,秦据河山之固,东乡以制诸侯,此帝王之业也。”孝公以为然,使卫鞅将而伐魏。魏使公子卬将而击之。军既相距,卫鞅遗魏将公子卬书曰:“吾始与公子欢,今俱为两国将,不忍相攻,可与公子面相见,盟,乐饮而罢兵,以安秦魏。”魏公子卬以为然。会盟已,饮,而卫鞅伏甲士而袭虏魏公子卬,因攻其军,尽破之以归秦。魏惠王兵数破于齐秦,国内空,日以削,恐,乃使使割河西之地献于秦以和。而魏遂去安邑,徙都大梁。梁惠王曰:“寡人恨不用公叔座之言也。”卫鞅既破魏还,秦封之于、商十五邑,号为商君。

【译文】
第二年,齐国的军队在马陵打败了魏国的军队,俘获了魏太子申,杀死了将军庞涓。又过了一年,卫鞅劝说秦孝公说:“秦国和魏国的关系,就如同人得了心腹疾病,不是魏国兼并了秦国,就是秦国吞并了魏国。什么原因呢?魏国地处崇山峻岭的西面,都城在安邑,与秦国以黄河为界而独占了崤山以东的地利。在形势有利的情况下就会向西进犯秦国,在形势不利的情况下就向东扩展领地。如今凭借大王的贤能圣明,秦国得以繁荣昌盛。而魏国去年被齐国打得大败,诸侯们纷纷背叛了它,可以趁这个机会攻打魏国。魏国抵挡不住秦国,必定会向东撤退。一旦它向东撤退,秦国就占据了黄河和华山的险要地势,向东可以控制诸侯各国,这可是千秋帝王伟业。”秦孝公认为很对,派遣卫鞅率领军队攻打魏国。魏国派公子卬领兵迎击秦军。两军相遇对峙,卫鞅派人给魏军的将领公子卬送来一封信,写道:“我当初与公子相交甚好,如今你我同为敌对两国的将领,不忍心相互攻伐,是否可以与公子当面相见,缔结盟约,痛痛快快地喝几杯后各自撤兵,使秦国和魏国都相安无事。”魏公子卬认为卫鞅说的对。两人订立了盟约,然后设宴饮酒,然而卫鞅事先埋伏下的穿着盔甲的武士突然袭击并俘虏了魏公子卬,趁机攻打他的军队,将魏国军队彻底打败后,押着公子卬班师回国。魏惠王的军队因为多次被齐国、秦国打败,致使国内空虚,魏国一天比一天衰弱了,魏惠王非常恐慌,于是派遣使者割让河西地区献给秦国,以求得和解。魏国于是撤离安邑,迁都大梁。魏惠王说:“我真后悔当初没有采纳公叔座的建议。”卫鞅打败魏军回来以后,秦孝公把于、商一带的十五个邑封给了他,封号是商君。

【原文】
商君相秦十年,宗室贵戚多怨望者。赵良见商君。商君曰:“鞅之得见也,从孟兰皋,今鞅请得交,可乎?”赵良曰:“仆弗敢愿也。孔丘有言曰:‘推贤而戴者进,聚不肖而王者退。’仆不肖,故不敢受命。仆闻之曰:‘非其位而居之曰贪位,非其名而有之曰贪名。’仆听君之义,则恐仆贪位贪名也。故不敢闻命。”商君曰:“子不说吾治秦与?”赵良曰:“反听之谓聪,内视之谓明,自胜之谓强。虞舜有言曰:‘自卑也尚矣。’君不若道虞舜之道,无为问仆矣。”商君曰:“始秦戎翟[1]之教,父子无别,同室而居。今我更制其教,而为其男女之别,大筑冀阙,营如鲁卫矣。子观我治秦也,孰与五羖大夫[2]贤?”赵良曰:“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掖;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3]。武王谔谔以昌,殷纣墨墨[4]以亡。君若不非武王乎,则仆请终日正言而无诛,可乎?”商君曰:“语有之矣,貌言华也,至言实也,苦言药也,甘言疾也。夫子果肯终日正言,鞅之药也。鞅将事子,子又何辞焉!”

【注释】
[1] 戎翟即戎狄,古民族名,西方称戎,北方称狄。
[2] 五羖大夫指百里傒。
[3] 谔谔正言批评。
[4] 墨墨不让人说话。

【译文】
商君辅佐秦孝公十年,公室贵族中有很多人都怨恨他。赵良去见商君。商君说:“我能见到您,是经由孟兰皋的介绍,现在我请求与您结交,可以吗?”赵良回答说:“我不敢奢望。孔子说过:‘推荐贤能,受到拥戴的人才会进用;收罗不肖之徒,即使成就了王业的人也会引退。’我没有什么才能,所以不敢从命。我听到过这样的话:‘不该拥有的地位而去占据它叫作贪位,不该享有的名声而去享有它叫作贪名。’我如果接受了您的情谊,我恐怕就成了既贪图地位,又贪图名声的人了。所以不敢从命。”商鞅说:“您对我这样治理秦国感到很不高兴吗?”赵良说:“能够听取别人的反对意见叫作聪,能够自我反省叫作明,能够克制自我叫作强。虞舜曾说过:‘自我谦虚的人就能被人尊重了。’您不如遵循虞舜之道,那就没有必要问我了。”商君说:“当初,秦国的习俗和戎狄相同,父子之间没有区分不同,男女老少同室居住。如今我改变了秦国的旧俗陈规,制定男女的区别,分居而住,修建了很多悬示政教法令的门阙,把秦国营建如同鲁国、卫国一样。您看我治理秦国,与五羖大夫相比,谁更高明?”赵良说:“一千张羊皮不如一只狐狸的腋毛贵重,一千个人随声附和比不上一个士人的直言争辩。周武王因为允许大臣们直言争辩而使国家昌盛,商纣王因不喜好大臣进谏而使国家灭亡。如果您不认为周武王的做法是错的,那么,请允许我始终直言而不受责难,可以吗?”商君说:“常言是这么说,表面上动听的话就好比是花朵,直言不讳的话就如同果实,听来逆耳的话就好比良药,谄媚奉承的话就如同疾病。您果真肯始终正义直言,那便是我的治病良药。我将以您为师,您又何必拒绝与我结交呢!”

【原文】
赵良曰:“夫五羖大夫,荆之鄙人[1]也。闻秦缪公之贤而愿望见,行而无资,自[2]于秦客,被褐食牛。期年,缪公知之,举之牛口之下,而加之百姓之上,秦国莫敢望焉。相秦六七年,而东伐郑,三置晋国之君,一救荆国之祸。发教封内,而巴人致贡;施德诸侯,而八戎来服。由余闻之,款关请见。五羖大夫之相秦也,劳不坐乘,暑不张盖,行于国中,不从车乘,不操干戈,功名藏于府库,德行施于后世。五羖大夫死,秦国男女流涕,童子不歌谣,舂者不相杵。此五羖大夫之德也。今君之见秦王[3]也,因嬖人景监以为主,非所以为名也。相秦不以百姓为事,而大筑冀阙,非所以为功也。刑黥太子之师傅,残伤民以骏刑[4],是积怨畜祸也。教之化民也深于命,民之效上也捷于令。今君又左建外易,非所以为教也。君又南面而称寡人,日绳秦之贵公子。《诗》曰:‘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何不遄死!’以《诗》观之,非所以为寿也。公子虔杜门不出已八年矣,君又杀祝欢而黥公孙贾。《诗》曰:‘得人者兴,失人者崩。’此数事者,非所以得人也。君之出也,后车十数,从车载甲,多力而骈胁[5]者为骖乘,持矛而操闟sà戟[6]者旁车而趋。此一物不具,君固不出。《书》曰:‘恃德者昌,恃力者亡。’君之危若朝露,尚将欲延年益寿乎?则何不归十五都,灌园于鄙,劝秦王显岩穴之士,养老存孤,敬父兄,序有功,尊有德,可以少安。君尚将贪商于之富,宠秦国之教,畜百姓之怨,秦王一旦捐宾客而不立朝,秦国之所以收君者,岂其微哉?亡可翘足而待。”商君弗从。

【注释】
[1] 鄙人居住在偏远、乡野的人。
[2] 同“鬻”,卖。
[3] 秦王秦国当时尚未称王。
[4] 骏刑酷刑。骏,通“峻”。
[5] 骈胁胸肌强健丰满,看不出肋骨。
[6] 闟戟长戟。

【译文】
赵良说:“那位五羖大夫,原本是楚国偏远之地的乡下人。听说秦缪公十分贤明,就想去当面拜见,但是却没有路费,于是把自己卖给秦国的客商,穿着粗布短衣喂牛。经过一年之后,秦缪公知道了这件事,把他从牛口之下提拔上来,让他凌驾于万人之上,秦国没有人敢同他相比。在他担任秦相的六七年时间里,向东讨伐过郑国,三次拥立晋国的君主,一次出兵挽救楚国。在境内发布政教,施行德化,连巴国都前来进献贡品;对诸侯施性德政,连四面八方的少数民族都前来臣服。由余听到这种情形,也来叩关求见。五羖大夫担任秦相时,即使很疲劳也不坐车,即使酷暑炎热也不打伞,在国内巡行,不用随从的车辆,也不携带武装防卫,他的功名载于史册,保存在府库中,他的德行教化流传到后代。五羖大夫去世时,秦国不论男女都痛哭流涕,小孩子们都不唱歌谣,舂米的人也因为悲哀而发不出相应的呼声。这就是五羖大夫的德行。当初您得以进见秦君,是通过宠臣景监的引荐,这就说不上是成名的正道了。辅佐秦君,却不为百姓造福,反而大规模地建造宫阙,这就说不上是为国家创建功业的举动。对太子的老师处以刑罚和黥刑,用严刑酷发残害平民百姓,这是在积累怨恨,酝酿祸患。教化百姓要用法令命令百姓更加能够深入人心,百姓模仿上边的行为执行法令更为迅速。如今您却违背情理来创建权威,改变法制,这不是用来教化百姓的办法。您同时又在封地中面朝南方自称寡人,每天都用新法来逼迫秦国的贵族子弟。《诗经》上说:‘看那鼠都懂得礼貌,人反而没有礼仪;人既然没有礼仪,为什么不快死呢!’用诗句中的话来评价您的所作所为,实在不能算是能够长寿的行为。公子虔闭门不出已经八年了,您又杀死了祝欢,并且以黥刑惩处了公孙贾。《诗》上说:‘得到人心的就会兴旺发达,失掉人心的就会衰弱灭亡。’这几件事,都是不得人心的。您一出门,后边跟随了几十辆车子,车上都是全副武装的卫士,身强力壮的人做陪乘,手持长戟的武士紧靠您的车子快速地行走。这些防卫措施缺少一种,您就坚决不出行。《书》上说:‘依仗德行的昌盛,依仗暴力的灭亡。’您的处境已经危险到了好比早晨的露水的地步了,很快就会消亡,您还想要延年益寿吗?那为什么不把十五个封邑归还给秦国,到偏僻荒远的地方自耕自种,劝说秦君重用那些隐居在山林的贤士,赡养老人,抚恤孤儿,使父兄相互敬重,依据功劳晋升爵位,尊崇有德行的人,这样才可以稍微求得平安。您如果仍然要贪图商、于的财富,认为独揽秦国的政教才是荣宠,继续激发百姓的怨恨,一旦秦君去世而不再当朝,秦国用以拘捕您的罪名难道能少吗?您的死期指日可待了。”但商君没有听从赵良的劝告。

【原文】
后五月而秦孝公卒,太子立。公子虔之徒告商君欲反,发吏捕商君。商君亡至关下,欲舍客舍。客人不知其是商君也,曰:“商君之法,舍人无验者坐之。”商君喟然叹曰:“嗟乎,为法之敝一至此哉!”去之魏。魏人怨其欺公子卬而破魏师,弗受。商君欲之他国。魏人曰:“商君,秦之贼。秦强而贼入魏,弗归,不可。”遂内秦。商君既复入秦,走商邑,与其徒属发邑兵北出击郑。秦发兵攻商君,杀之于郑黾池。秦惠王车裂[1]商君以徇,曰:“莫如商鞅反者!”遂灭商君之家。

【注释】
[1] 车裂古代的一种酷刑,用五辆车把人体撕裂致死。

【译文】
五个月以后,秦孝公去世,太子即位。公子虔这帮人告发商君要谋反,国君就派人去逮捕商君。商君逃到边境关口,打算住旅店。旅店的主人不知道他就是商君,说:“商君的法令规定:住店的人如果没有通行证件而被店主留宿的话,店主要连带判罪。”商君长叹一声说:“唉,制定新法的弊病竟然到了如此地步!”于是离开秦国,逃到了魏国。魏国人怨恨他欺骗公子卬而使魏军惨败,拒绝接纳他。商君打算逃到别的国家。而魏国人却说:“商君,是秦国的逃犯。秦国强大,而它的逃犯跑到魏国来,不把他遣送回去,是不行的。”于是把商君送回秦国。商君再次进入秦国后,就潜逃到他的封地商邑,和他的部属调动邑中的士兵,向北攻打郑国谋求生路。秦国派遣军队攻打商君,在郑国的黾池杀死了他。秦惠王把商君车裂以示众,说:“不要像商鞅那样谋反!”于是又诛杀了商君全族。

【原文】
太史公曰:商君,其天资刻薄人也。迹其欲干孝公以帝王术,挟持浮说,非其质矣。且所因由嬖臣,及得用,刑公子虔,欺魏将卬,不师赵良之言,亦足发明商君之少恩矣。余尝读商君《开塞》《耕战》书,与其人行事相类。卒受恶名于秦,有以也夫!

【译文】
太史公说:商君,是个天性残暴寡恩的人。考察他起初用帝王之道游说孝公来求取他的信任,只不过是一时的虚饰浮说,并不是他的本性。况且通过国君的宠臣推荐,等到取得信任后,就刑罚公子虔,欺骗魏将公子卬,不听从赵良的规劝,都可以充分证明商君残暴寡恩了。我曾经读过商君《开塞》《耕战》等著作,其内容与他本人的行为处事非常相似。他最终还是在秦国落得了谋反的恶名,是有内在原因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