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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伍子胥者,楚人也,名员。员父曰伍奢。员兄曰伍尚。其先曰伍举,以直谏事楚庄王,有显,故其后世有名于楚。

【译文】
伍子胥,是楚国人,名叫员。伍员的父亲名叫伍奢。伍员的哥哥名叫伍尚。他的先祖叫伍举,在侍奉楚庄王时因直言进谏而成为显贵,所以他的后代子孙在楚国都很有名气。

【原文】
楚平王有太子名曰建,使伍奢为太傅,费无忌为少傅。无忌不忠于太子建。平王使无忌为太子取妇于秦,秦女好,无忌驰归报平王曰:“秦女绝美,王可自取,而更为太子取妇。”平王遂自取秦女而绝爱幸之,生子轸。更为太子取妇。

【译文】
楚平王的太子名叫建,楚平王任命伍奢为太子太傅,任命费无忌为太子少傅。而费无忌却对太子建不忠诚。楚平王任命费无忌到秦国为太子娶亲,那位秦国的女子长得很漂亮,费无忌就急忙赶了回来,向楚平王报告说:“那位秦国女子是个绝代美女,大王可以自己娶过来,另外再给太子娶个妻子。”楚平王就自己娶了那位秦国女子,而且对她极度宠爱,生下儿子轸。楚平王又另外给太子娶了一个妻子。

【原文】
无忌既以秦女自媚于平王,因去太子而事平王。恐一旦平王卒而太子立,杀己,乃因谗太子建。建母,蔡女也,无宠于平王。平王稍益疏建,使建守城父,备边兵。

【译文】
费无忌既然用那位秦国美女讨好了楚平王,于是离开太子建转而侍奉楚平王。他担心一旦楚平王死了而太子即位为王,会杀掉自己,就极力诋毁太子建。太子建的母亲是蔡国人,没有得到楚平王的宠爱。楚平王也越来越疏远太子建,派太子建驻守城父,防守边境。

【原文】
顷之,无忌又日夜言太子短于王曰:“太子以秦女之故,不能无怨望[1],愿王少自备也。自太子居城父,将兵,外交诸侯,且欲入为乱矣。”平王乃召其太傅伍奢考问[2]之。伍奢知无忌谗太子于平王,因曰:“王独奈何以谗贼小臣疏骨肉之亲乎?”无忌曰:“王今不制,其事成矣。王且见禽。”于是平王怒,囚伍奢,而使城父司马奋扬往杀太子。行未至,奋扬使人先告太子:“太子急去,不然将诛。”太子建亡奔宋。

【注释】
[1] 怨望怨恨。
[2] 考问拷打审问。

【译文】
不久,费无忌又日夜不断地在楚平王面前诋毁太子建,说:“太子建因为那位秦国美女的缘故,不能没有怨恨,希望大王自己要稍微防备一些。自从太子驻守城父以来,统率着军队,对外又与诸侯来往,他是准备进入都城作乱。”楚平王就把太子建的太傅伍奢召回来拷打审问。伍奢知道费无忌总是在楚平王面前说太子的坏话,因此乘机说:“大王怎么能只凭专讲坏话、拨弄是非的小人的一人之言就疏远了至亲骨肉呢?”费无忌说:“大王如果现在不制止,他们的阴谋就要得逞了。大王很快就会被他们逮捕。”楚平王大怒,把伍奢囚禁了起来,同时派城父司马奋扬去杀死太子建。司马奋扬在还没有到达城父之前,就派人先通知太子:“太子赶快逃走,否则将被杀害。”太子建于是逃到了宋国。

【原文】
无忌言于平王曰:“伍奢有二子,皆贤,不诛且为楚忧。可以其父质而召之,不然且为楚患。”王使使谓伍奢曰:“能致汝二子则生,不能则死。”伍奢曰:“尚为人仁,呼必来。员为人刚戾忍[1],能成大事,彼见来之并禽,其势必不来。”王不听,使人召二子曰:“来,吾生汝父;不来,今杀奢也。”伍尚欲往,员曰:“楚之召我兄弟,非欲以生我父也,恐有脱者后生患,故以父为质,诈召二子。二子到,则父子俱死。何益父之死?往而令雠不得报耳。不如奔他国,借力以雪父之耻,俱灭,无为[2]也。”伍尚曰:“我知往终不能全父命。然恨父召我以求生而不往,后不能雪耻,终为天下笑耳。”谓员:“可去矣!汝能报杀父之[3],我将归死。”尚既就执,使者捕伍胥。伍胥贯弓执矢向使者,使者不敢进,伍胥遂亡。闻太子建之在宋,往从之。奢闻子胥之亡也,曰:“楚国君臣且苦兵矣。”伍尚至楚,楚并杀奢与尚也。

【注释】
[1] 同“诟”,耻辱。
[2] 无为无谓。
[3] 同“仇”。

【译文】
费无忌对楚平王说:“伍奢有两个儿子,都十分有本事,如果不杀了他们,就会给楚国带来祸害。可以拿他们的父亲作人质,把他们召来,否则的话,他们将会成为楚国的后患。”于是楚平王就派人对伍奢说:“你如果能把你的两个儿子召来,就能活命;召不来,就把你处死。”伍奢说:“伍尚为人仁慈善良,我叫他来,他一定会来。伍员为人桀骜不驯,能忍辱负重,是个能成就大事的人,他知道来了会一并被捕,一定不会来。”楚平王不理会这些,派人召伍奢的两个儿子,说:“你们来了,我就饶你们的父亲不死;如果你们不来,现在就杀了你们的父亲。”伍尚打算回去,伍员说:“楚王之所以要召见我们兄弟,并不是真的让我们的父亲活命,只不过是担心我们逃脱以后留下后患,因此用父亲作人质,把我们骗去。我们一到,就会与父亲一起被处死。这对父亲又有什么好处?我们去了,只能使父仇不得报而已。倒不如逃到别的国家,借助他们的力量为父亲报仇雪恨,一起去送死,没有意义。”伍尚说:“我也知道即使去了到最后也不能保全父亲的性命。因为痛恨父亲是为了活命才召我们前去的,所以不去,以后又不能洗雪耻辱,最终只会被天下人耻笑罢了。”伍尚对伍员说:“你逃走吧!你能够报杀父之仇,我去送死吧。”伍尚接受拘捕后,使者又要去拘捕伍子胥。伍子胥拉开弓,搭上箭,对准使者,使者不敢上前,于是伍子胥逃跑了。伍子胥听说太子建在宋国,就去了宋国,打算跟随他。伍奢听说伍子胥逃跑了,就说:“楚国君臣从此以后将要遭受战争之苦了。”伍尚到了楚都,楚王就把伍奢和伍尚一起杀了。

【原文】
伍胥既至宋,宋有华氏之乱,乃与太子建俱奔于郑。郑人甚善之。太子建又适晋,晋顷公曰:“太子既善郑,郑信太子。太子能为我内应,而我攻其外,灭郑必矣。灭郑而封太子。”太子乃还郑。事未会,会自私欲杀其从者,从者知其谋,乃告之于郑。郑定公与子产诛杀太子建。建有子名胜。伍胥惧,乃与胜俱奔吴。到昭关,昭关欲执之。伍胥遂与胜独身步走,几不得脱。追者在后。至江,江上有一渔父[1]乘船,知伍胥之急,乃渡伍胥。伍胥既渡,解其剑曰:“此剑直百金,以与父。”父曰:“楚国之法,得伍胥者赐粟五万石,爵执圭[2],岂徒百金剑邪!”不受。伍胥未至吴而疾,止中道,乞食。至于吴,吴王僚方用事,公子光为将。伍胥乃因公子光以求见吴王。

【注释】
[1] 渔父捕鱼的老人。
[2] 执圭春秋战国时楚国的爵名,是楚国最高爵位。

【译文】
伍子胥到了宋国之后,正巧遇到宋国的华氏叛变,发生了内乱,于是跟太子建一起逃到了郑国。郑国人对他们非常友好。太子建又到晋国去,晋顷公说:“太子既然受到郑国人的友好招待,说明郑国人很信任太子。太子要是能够为我作内应,而我在外面进攻它,就一定能够灭掉郑国。灭掉郑国之后就把它分封给太子。”于是太子返回郑国。事情还没有准备就绪,正赶上太子建因为一件私事要处死他的一个随从,而这个随从知道他的密谋,就把密谋报告给了郑国。郑定公和子产诛杀了太子建。太子建有个儿子名叫胜。事发后,伍子胥很害怕,便与胜一起逃往吴国。走到昭关时,昭关的守卫官要抓他们。伍子胥于是与胜各自只身徒步逃跑,差一点没能脱身。追捕他们的人跟在后面。伍子胥逃到江边,江上恰好有一个渔翁驾着船驶来,知道伍子胥的情况危急,就将伍子胥摆渡过江。伍子胥过江以后,解下他身上的佩剑,说:“这把剑价值百金,把它送给您老人家。”渔翁说:“按照楚国规定的法令,捉到伍子胥的人,赏赐五万石粟米,授以执圭的爵位,那又何止是一把价值百金的剑能比的!”渔翁不肯接受伍子胥的剑。伍子胥还没有逃到吴国就生病了,只好停留在半路上,以讨饭度日。到达吴国都城时,吴王僚正在当权,公子光任将军。伍子胥就通过公子光求见吴王。

【原文】
久之,楚平王以其边邑钟离与吴边邑卑梁氏俱蚕,两女子争桑相攻,乃大怒,至于两国举兵相伐。吴使公子光伐楚,拔其钟离、居巢而归。伍子胥说吴王僚曰:“楚可破也。愿复遣公子光。”公子光谓吴王曰:“彼伍胥父兄为戮于楚,而劝王伐楚者,欲以自报其雠耳。伐楚未可破也。”伍胥知公子光有内志,欲杀王而自立,未可说以外事,乃进专诸于公子光,退而与太子建之子胜耕于野。

【译文】
过了很久以后,因为楚国的边城钟离和吴国的边城卑梁的人都以养蚕为业,两地的女子在采桑时相互争抢而打了起来,楚平王因此感到非常愤怒,最后导致两国在边境交战。吴国派公子光攻打楚国,攻克了楚国的钟离和居巢两地后就收兵回国了。伍子胥劝吴王僚说:“现在是可以一举攻破楚国的。希望再派公子光率军伐楚。”公子光却对吴王说:“那伍子胥的父兄被楚平王杀害了,他劝说大王攻打楚国,是想借此机会报他的私仇罢了。现在攻打楚国也未必能够一举打败它。”伍子胥知道公子光在国内有自己的谋划,想杀死吴王僚,然后自立为王,在这种情况下不能用对外的战事来劝说他,就向公子光推荐了专诸,而他自己离开了朝廷,与太子建的儿子胜一起在乡下种田。

【原文】
五年而楚平王卒。初,平王所夺太子建秦女生子轸,及平王卒,轸竟立为后,是为昭王。吴王僚因楚丧,使二公子[1]将兵往袭楚。楚发兵绝吴兵之后,不得归。吴国内空,而公子光乃令专诸袭刺吴王僚而自立,是为吴王阖庐。阖庐既立,得志,乃召伍员以为行人[2],而与谋国事。

【注释】
[1] 二公子盖余和烛庸。
[2] 行人官名。掌管朝觐、外交诸事。

【译文】
过了五年,楚平王死了。当初,楚平王从太子建那里夺取的秦国美女所生的儿子名叫轸,等到楚平王死了,轸竟然继位为王,就是楚昭王。吴王僚趁着楚国在办丧事,派遣盖余和烛庸这两位公子带领军队去攻打楚国。楚国出兵切断了吴国军队的后路,使吴军无法退回。吴国国内空虚,公子光就命令专诸刺杀了吴王僚,然后自立为王,这就是吴王阖庐。阖庐做了吴王,实现了愿望,于是召见伍员,让他担任行人,和他共同商议国家大事。

【原文】
楚诛其大臣郄宛、伯州犁,伯州犁之孙伯嚭亡奔吴,吴亦以嚭为大夫。前王僚所遣二公子将兵伐楚者,道绝不得归。后闻阖庐弑王僚自立,遂以其兵降楚,楚封之于舒。阖庐立三年,乃兴师与伍胥、伯嚭伐楚,拔舒,遂禽故吴反二将军。因欲至郢,将军孙武曰:“民劳,未可,且待之。”乃归。

【译文】
楚国杀死本国的大臣郄宛和伯州犁。伯州犁的孙子伯嚭从楚国逃了出来,投奔到吴国,吴国也任命伯嚭担任大夫。先前,吴王僚派遣了两位公子去攻打楚国,因为退路被切断而不能回国。后来,他们听说阖庐已经杀了吴王僚自立为王了,便带着他们的军队投降了楚国,楚国把舒地封给了他们。阖庐自立为王三年以后,就出兵和伍子胥、伯嚭一起进攻楚国,占领了舒地,将两个投降楚国的吴国故将擒获。阖庐想趁势进攻郢都,将军孙武说:“百姓已经很疲惫了,不能再继续作战了,暂且等待时机。”于是收兵回国了。

【原文】
四年,吴伐楚,取六与灊。五年,伐越,败之。六年,楚昭王使公子囊瓦将兵伐吴。吴使伍员迎击,大破楚军于豫章,取楚之居巢。

【译文】
四年(前511年),吴国又进攻楚国,占领了六和灊两地。阖庐五年,吴国攻打越国,并打败了它。阖庐六年,楚昭王派公子囊瓦领兵进攻吴国。吴国派伍员迎战,在豫章打败了楚国军队,占领了楚国的居巢。

【原文】
九年,吴王阖庐谓子胥、孙武曰:“始子言郢未可入,今果何如?”二子对曰:“楚将囊瓦贪,而唐、蔡皆怨之。王必欲大伐之,必先得唐、蔡乃可。”阖庐听之,悉兴师与唐、蔡伐楚,与楚夹汉水而陈。吴王之弟夫概将兵请从,王不听,遂以其属五千人击楚将子常。子常败走,奔郑。于是吴乘胜而前,五战,遂至郢。己卯,楚昭王出奔。庚辰,吴王入郢。

【译文】
九年(前506年),吴王阖庐对伍子胥、孙武说:“当初,你们说过不能去攻打郢都,现在的情形怎样呢?”两个人回答说:“楚国将领囊瓦很贪财,所以唐、蔡两国都非常怨恨他。大王一定要大举进攻楚国的话,必须先要得到唐国和蔡国的支持才行。”阖庐听从了他们的意见,出动了全部军队,联合唐国、蔡国一起进攻楚国,与楚军在汉水两岸列兵对阵。吴王的弟弟夫概带领着军队请求跟随出征,吴王不同意,夫概就带领自己的五千名部下攻击楚国将领子常。子常战败了,逃跑到了郑国。吴国的大军乘胜前进,一连打了五次战役,就兵临郢都了。己卯日,楚昭王逃离郢都;第二天庚辰日,吴王进入郢都。

【原文】
昭王出亡,入云梦;盗击王,王走郧yún。郧公弟怀曰:“平王杀我父,我杀其子,不亦可乎!”郧公恐其弟杀王,与王奔随。吴兵围随,谓随人曰:“周之子孙在汉川者,楚尽灭之。”随人欲杀王,王子綦匿王,己自为王以当之。随人卜与王于吴,不吉,乃谢吴不与王。

【译文】
楚昭王逃出郢都后,来到了云梦;在那里遭到盗贼的袭击,于是楚昭王又逃到了郧邑。郧公斗辛的弟弟斗怀说:“楚平王杀了我们的父亲,我们杀他的儿子,不也是可以的吗!”郧公担心他的弟弟杀楚昭王,就与楚昭王一起逃到随国。吴国的军队包围了随国,对随人说:“封国在汉水流域的周朝子孙全部被楚国灭掉了。”随人打算杀死楚昭王,王子綦把楚昭王藏匿起来,自己冒充楚昭王来承担灾难。随人经过占卜,认为把楚昭王交给吴国不吉利,就谢绝吴国,没有交出楚昭王。

【原文】
始伍员与申包胥为交,员之亡也,谓包胥曰:“我必覆楚。”包胥曰:“我必存之。”及吴兵入郢,伍子胥求昭王。既不得,乃掘楚平王墓,出其尸,鞭之三百,然后已。申包胥亡于山中,使人谓子胥曰:“子之报雠,其以甚乎!吾闻之,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破人。今子故平王之臣,亲北面而事之,今至于[1]死人,此岂其无天道之极乎!”伍子胥曰:“为我谢申包胥曰,吾日[2]途远,吾故倒行而逆施之。”于是申包胥走秦告急,求救于秦。秦不许。包胥立于秦廷,昼夜哭,七日七夜不绝其声。秦哀公怜之,曰:“楚虽无道,有臣若是,可无存乎!”乃遣车五百乘救楚击吴。六月,败吴兵于稷。会吴王久留楚求昭王,而阖庐弟夫概乃亡归,自立为王。阖庐闻之,乃释楚而归,击其弟夫概。夫概败走,遂奔楚。楚昭王见吴有内乱,乃复入郢。封夫概于堂谿,为堂谿氏。楚复与吴战,败吴,吴王乃归。

【注释】
[1] 辱。
[2] 通“暮”。

【译文】
当初,伍员与申包胥是至交好友,伍员从楚国逃跑时,对申包胥说:“我一定会颠覆楚国。”申包胥说:“我一定会保存楚国。”等到吴国军队进入郢都后,伍子胥到处搜寻楚昭王。结果没有找到,他就掘开楚平王的坟墓,把尸体拖了出来,鞭打了三百下,才停下来。申包胥这时已经逃出郢都,躲到了山中,还是派人对伍子胥说:“您如此报仇,未免太过分了!我听说,虽然人多势众或许一时能胜过天理,但天理最终还是会获胜的。您从前是楚平王的臣子,亲自称臣事奉过他,现在竟然到了侮辱死人的地步,这岂不是不讲天理到极点了吗!”伍子胥说:“你替我向申包胥表示歉意,就说,我年事已高,已到了日暮途穷的地步,因为报仇心切,所以才做出这种倒行逆施的事情。”于是申包胥去秦国报告危机情况,请求秦国出兵救楚。秦国没有答应。申包胥站在秦国的朝廷上,日夜不停地哭泣,他连续哭了七天七夜都没有停止。秦哀公非常怜惜他,说:“楚王虽然是无道昏君,可是有这样的臣子,怎么能够不保存它呢!”于是派遣五百辆兵车救援楚国,抗击吴国。六月,在稷地打败了吴国军队。这时,吴王留在楚国寻找楚昭王已经很长时间了,因此阖庐的弟弟夫概乘机回到吴国,自立为吴王。阖庐听到这个消息,就丢下楚国赶回吴国,攻打他的弟弟夫概。夫概被打败了,投奔到楚国。楚昭王看到吴国内部发生变乱,于是回到郢都。楚王把堂谿封给了夫概,夫概就被称为了堂谿氏。楚国继续与吴国开战,打败了吴军,吴王就撤军回到了吴国。

【原文】
后二岁,阖庐使太子夫差将兵伐楚,取番。楚惧吴复大来,乃去郢,徙于鄀。当是时,吴以伍子胥、孙武之谋,西破强楚,北威齐晋,南服越人。

【译文】
又过了两年,阖庐派遣太子夫差带领军队攻打楚国,夺取了番地。楚国害怕吴国军队再次大规模地进攻,就撤离了郢都,迁都到鄀邑。正当此时,吴国有伍子胥、孙武出谋划策,在西边打败了强大的楚国,在北边威慑着齐国、晋国,在南边降服了越国。

【原文】
其后四年,孔子相鲁。

【译文】
四年后,孔子担任鲁国的傧相。

【原文】
后五年,伐越。越王句践迎击,败吴于姑苏[1],伤阖庐指,军却。阖庐病创将死,谓太子夫差曰:“尔忘句践杀尔父乎?”夫差对曰:“不敢忘。”是夕,阖庐死。夫差既立为王,以伯嚭为太宰,习战射。二年后伐越,败越于夫湫qiū。越王句践乃以余兵五千人栖于会稽之上,使大夫种厚币遗吴太宰嚭以请和,求委国[2]为臣妾。吴王将许之。伍子胥谏曰:“越王为人能辛苦。今王不灭,后必悔之。”吴王不听,用太宰嚭计,与越[3]

【注释】
[1] 姑苏当为“槜李”。
[2] 委国把国家的统治权交给别人。
[3] 媾和;和好。

【译文】
又过了五年,吴国进攻越国。越王句践迎战吴军,在槜李打败了吴军,阖庐的脚趾因此负伤,吴军只得撤退。阖庐的创伤恶化,快要死了,对太子夫差说:“你会忘记是句践杀死你的父亲吗?”夫差回答说:“不敢忘记。”当天晚上,阖庐就死了。夫差即位为王以后,任用伯嚭做太宰,操练士兵攻战射击。两年后,吴国攻打越国,在夫湫打败了越军。越王句践带领残兵五千余人退到会稽山上屯守,派大夫文种给吴国太宰伯嚭送上重礼来请求议和,表示越国愿意交出国家大权,以臣子的身份侍奉吴国。吴王准备答应越国的请求。伍子胥劝谏说:“越王句践为人能够吃苦耐劳。现在大王如果不一举歼灭他,将来一定会后悔。”吴王没有听从伍子胥的劝谏,而是采纳了太宰伯嚭的计策,与越国议和了。

【原文】
其后五年,而吴王闻齐景公死而大臣争宠,新君弱,乃兴师北伐齐。伍子胥谏曰:“句践食不重味,吊死问疾,且欲有所用之也。此人不死,必为吴患。今吴之有越,犹人之有腹心疾也。而王不先越而乃务齐,不亦谬乎!”吴王不听,伐齐,大败齐师于艾陵,遂威邹、鲁之君以归。益疏子胥之谋。

【译文】
与越国议和五年以后,吴王听说齐景公死后臣子们竞相争权夺利,新立的国君地位不稳,于是出动军队北上攻打齐国。伍子胥劝谏说:“句践现在吃饭不吃两味荤菜,生活朴素,关心百姓,悼念死去的人,慰问生病的人,这是要打算有所作为呢。这个人不死,一定会成为吴国的后患。现在对吴国来说,有越国的存在,好像人得了心腹的疾病一样。大王不首先铲除越国却反倒致力于对付齐国,不是全搞错了吗?”吴王不听从他的劝谏,照样进攻齐国,在艾陵大败齐军,威名大震,在威慑了邹、鲁两国国君后回到吴国。吴王从此以后更加不听取伍子胥的计策了。

【原文】
其后四年,吴王将北伐齐,越王句践用子贡之谋,乃率其众以助吴,而重宝以献遗太宰嚭。太宰嚭既数受越赂,其爱信越殊甚,日夜为言于吴王。吴王信用嚭之计。伍子胥谏曰:“夫越,腹心之病,今信其浮辞诈伪而贪齐。破齐,譬犹石田,无所用之。且《盘庚之诰》曰:‘有颠越不恭,劓殄灭之,俾无遗育,无使[1]种于兹邑。’此商之所以兴。愿王释齐而先越;若不然,后将悔之无及。”而吴王不听,使子胥于齐。子胥临行,谓其子曰:“吾数谏王,王不用,吾今见吴之亡矣。汝与吴俱亡,无益也。”乃属其子于齐鲍牧,而还报吴。

【注释】
[1] 通“施”,延续。

【译文】
这以后四年,吴王打算北上进攻齐国,越王句践采用了子贡的计谋,率领他的军队协助吴国作战,并把贵重的宝物进献给了太宰伯嚭。太宰伯嚭已经多次接受了越王的贿赂,便越来越偏爱和信任越王,一天到晚都在吴王面前替越王说好话。吴王十分信任伯嚭并采用了他的计策。伍子胥劝谏吴王说:“越国是吴国的心腹大患,如果听信他们的花言巧语和骗人的手段,从而贪图功伐齐国的功利。即使攻破齐国,也好像只得到了一片石田,没有丝毫的用处。况且《盘庚之诰》上说:‘有颠倒僭越礼法、叛逆不顺从的,就要把他们全部彻底地消灭掉,使他们不能够传宗接代,不要使他们的族人在这里繁衍下去。’这就是商朝之所以能够兴盛的原因。希望大王能放下齐国而先去攻打越国;如果不这样做,以后就是悔恨也来不及了。”但是吴王仍然不听他的劝谏,还派了伍子胥出使齐国。伍子胥在临行前,对他的儿子说:“我屡次劝谏大王,但大王都不肯听从我的意见,我很快就会看到吴国的灭亡了。你与吴国一起灭亡,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事情。”于是把他的儿子托付给了齐国的鲍牧,然后返回吴国向吴王报告。

【原文】
吴太宰嚭既与子胥有隙,因谗曰:“子胥为人刚暴,少恩,猜贼,其怨望恐为深祸也。前日王欲伐齐,子胥以为不可,王卒伐之而有大功。子胥耻其计谋不用,乃反怨望。而今王又复伐齐,子胥专愎强谏,沮毁用事,徒幸吴之败以自胜其计谋耳。今王自行,悉国中武力以伐齐,而子胥谏不用,因辍谢[1],详病不行。王不可不备,此起祸不难。且嚭使人微伺[2]之,其使于齐也,乃属其子于齐之鲍氏。夫为人臣,内不得意,外倚诸侯,自以为先王之谋臣,今不见用,常鞅鞅[3]怨望。愿王早图之。”吴王曰:“微子之言,吾亦疑之。”乃使使赐伍子胥属镂之剑,曰:“子以此死。”伍子胥仰天叹曰:“嗟乎!谗臣嚭为乱矣,王乃反诛我。我令若父霸。自若未立时,诸公子争立,我以死争之于先王,几不得立。若既得立,欲分吴国予我,我顾不敢望也。然今若听谀臣言以杀长者。”乃告其舍人曰:“必树吾墓上以梓,令可以为器;而抉吾眼悬吴东门之上,以观越寇之入灭吴也。”乃自刭死。吴王闻之大怒,乃取子胥尸盛以鸱chī夷革,浮之江中。吴人怜之,为立祠于江上,因命曰胥山。

【注释】
[1] 辍谢犹辞谢。
[2] 微伺暗中伺察。
[3] 鞅鞅因不平而郁郁不乐。鞅,通“怏”。

【译文】
吴国的太宰伯嚭与伍子胥早就有嫌隙,便趁机在吴王面前毁谤伍子胥说:“伍子胥为人强硬凶恶,无情无义,好猜疑,性情狠毒,他对大王的怨恨不满恐怕会酿成大祸呀。前些日子大王打算攻打齐国的时候,伍子胥认为不可行,但是大王最终还是发兵攻打了齐国,结果还获得了成功。伍子胥因为他的计谋没有被采纳而感到羞耻,反过来因此怨恨大王。而现在大王准备再次攻打齐国,伍子胥又独断固执,强行劝谏,不惜挫伤、毁谤大王的事业,只希望吴国战败来证明他的计谋高明罢了。如今大王亲自率领大军,出动全国兵力来攻打齐国,而伍子胥的劝谏不被大王采纳,他因此不再来上朝,假装生病而不跟随大王出征。大王不可不防备他,这个时候很容易引起祸害。况且我派人暗中伺察,他出使齐国的时候,把他的儿子托付给齐国的鲍氏了。伍子胥作为人臣,他在国内不得志,于是就在国外投靠诸侯,自己认为是先王的谋臣,如今不被重用,就时常心怀不满地怨恨大王。希望大王趁早采取措施办理这件事。”吴王说:“就是你不说这些话,我也早就在怀疑他了。”于是派使臣把属镂剑赐给伍子胥,说:“您用这把剑自尽吧。”伍子胥仰望着天空,叹息着说:“唉呀!搬弄是非的奸臣伯嚭在作乱了,大王却反而要杀我。我使你的父亲称霸。你还没有被确定为继承人的时候,各位公子争夺王位,是我冒着生命危险在先王面前为你争取,差一点就不能立你为太子。你继承王位以后,要把吴国分一部分给我,我倒并不指望那样。然而你如今却听信奸臣的恶语中伤,要杀害你的长辈。”于是告诉他的门客说:“我死了以后,一定要在我的坟墓上种上梓树,等它长大到可以做成棺材;挖出我的眼睛悬挂在吴国都城的东门上,来看清楚越寇是怎样进入都城,消灭吴国的。”说完就自刎而死。吴王听说了伍子胥的话以后,深感愤怒,就派人把伍子胥的尸体装进用鸱夷子皮做的袋子里,让它飘浮在江中。吴国的百姓怜悯他,为他在长江边上修建了祠堂,这个地方因此叫作胥山。

【原文】
吴王既诛伍子胥,遂伐齐。齐鲍氏杀其君悼公而立阳生。吴王欲讨其贼,不胜而去。其后二年,吴王召鲁卫之君会之橐tuó皋。其明年,因北大会诸侯于黄池,以令周室。越王句践袭杀吴太子,破吴兵。吴王闻之,乃归,使使厚币与越平。后九年,越王句践遂灭吴,杀王夫差;而诛太宰嚭,以不忠于其君,而外受重赂,与己比周也。

【译文】
吴王杀了伍子胥以后,就向齐国发动了进攻。齐国的鲍氏杀了现任的齐国国君齐悼公而拥立阳生做了齐王。吴王打算讨伐齐国的叛逆,还没有取得胜利就离开了齐国。这以后两年,吴王召集鲁国和卫国的国君在橐皋相会。第二年,又北上与各诸侯聚会于黄池,想借此来号令周天子。这时,越王句践袭击吴国,杀死了吴国的太子,打败了吴国的军队。吴王听到这个消息,就回国了,派出使者送去丰厚贵重的礼物,想要与越国议和。以后九年,越王句践终于灭掉了吴国,杀了吴王夫差;又杀了太宰伯嚭,原因是他对吴国的国君不忠,接受外国的贵重礼物的贿赂,暗中亲近越国。

【原文】
伍子胥初所与俱亡故楚太子建之子胜者,在于吴。吴王夫差之时,楚惠王欲召胜归楚。叶公谏曰:“胜好勇而阴求死士,殆有私乎!”惠王不听。遂召胜,使居楚之边邑鄢,号为白公。白公归楚三年而吴诛子胥。

【译文】
当初与伍子胥一起逃亡的楚太子建的儿子居住在吴国。吴王夫差在位时,楚惠王打算把胜召回楚国。叶公劝谏说:“胜好勇武,而且暗中寻访不怕牺牲的人,大概是有私心。”楚惠王没有听从他的劝谏。于是把胜召回来了,让他居住在楚国的边城鄢邑,封号是白公。白公回到楚国三年以后,吴王诛杀了伍子胥。

【原文】
白公胜既归楚,怨郑之杀其父,乃阴养死士求报郑。归楚五年,请伐郑,楚令尹子西许之。兵未发而晋伐郑,郑请救于楚。楚使子西往救,与盟而还。白公胜怒曰:“非郑之仇,乃子西也。”胜自砺剑,人问曰:“何以为?”胜曰:“欲以杀子西。”子西闻之,笑曰:“胜如卵耳,何能为也!”

【译文】
白公胜回到楚国以后,怨恨郑国杀了他的父亲,于是暗中收养不怕死的人来向郑国报仇。他回到楚国五年后,就请求楚王攻打郑国,楚国的执政大臣令尹子西答应了他的请求。楚国的军队还没有出发,晋国却已经出兵攻打郑国了,郑国请求楚国救援。楚国派遣令尹子西前往救援,他同郑国订立了盟约以后就返回了楚国。白公胜愤怒地说:“我的仇人不是郑国,而是子西。”白公胜亲自磨砺宝剑,有人问他说:“用它来干什么?”白公胜回答说:“打算用它杀死子西。”子西听说了这件事以后,笑着说:“白公胜只是像鸡蛋一样的东西罢了,能有什么作为!”

【原文】
其后四岁,白公胜与石乞袭杀楚令尹子西、司马子綦qí于朝。石乞曰:“不杀王,不可。”乃劫王如高府[1]。石乞从者屈固负楚惠王亡走昭夫人之宫。叶公闻白公为乱,率其国人攻白公。白公之徒败,亡走山中,自杀。而虏石乞,而问白公尸处,不言将[2]。石乞曰:“事成为卿,不成而亨,固其职也。”终不肯告其尸处。遂亨石乞,而求惠王复立之。

【注释】
[1] 高府楚国别宫名。
[2] 同“烹”。

【译文】
这以后四年,白公胜与石乞在朝廷上发动突然袭击,杀死了楚国的令尹子西和司马子綦。石乞说:“不杀掉楚王,不可以。”于是他们把楚惠王劫持到高府。石乞的随从屈固背着楚惠王逃到了昭夫人居住的宫室。叶公听说白公胜作乱,率领他所属封地的部属攻打白公胜。白公胜的人被打败了,他自己逃到山里自杀了。叶公活捉了石乞,审问他白公胜的尸体在哪里,他如果不说就会被烹煮。石乞说:“事情成功了我就可以做卿相,事情如果不成功就被烹煮,本来就应当如此。”他始终没有说出白公胜尸体藏在什么地方。叶公于是把石乞烹杀了,又找回楚惠王,再立他为王。

【原文】
太史公曰:怨毒之于人甚矣哉!王者尚不能行之于臣下,况同列乎!向令伍子胥从奢俱死,何异蝼lóu蚁。弃小义,雪大耻,名垂于后世,悲夫!方子胥窘于江上,道乞食,志岂尝须臾忘郢邪?故隐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白公如不自立为君者,其功谋亦不可胜道者哉!

【译文】
太史公说:仇恨给人带来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啊!当王的尚且不能与臣子结下仇怨,何况是地位相当的人呢!假如当初伍子胥与伍奢一道死了的话,那与蝼蛄和蚂蚁的死又有什么不同呢?但他能够放下细小的道义,洗雪了重大的耻辱,使声名流传后世,可悲啊!正当伍子胥被围困在江边的时候,在沿路乞讨煳口的时候,他的内心志向曾经有片刻忘掉对郢都、对楚平王的仇恨吗?所以他克制忍耐,成就功业声名,如果不是抱负远大、刚正有气节的男子汉,谁能够达到这种地步呢?白公假如不自立为王的话,他的功绩谋略也是很值得称道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