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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太史公曰:洋洋[1]美德乎!宰制万物,役使群众,岂人力也哉?余至大行[2]礼官,观三代损益,乃知缘人情而制礼,依人性而作仪,其所由来尚矣。

【注释】
[1] 洋洋众多、盛美的样子。
[2] 大行秦官名,主管礼仪。

【译文】
太史公说:盛大的美德啊!主宰制约着世间万物,驱使支配着天下民众,难道是人力所能决定的吗?我到大行礼官的官署,考察夏、商、周三代礼制增减的情况,才知道根据人之常情来制定礼数,依据人的本性来制定仪式,这种情况由来已久了。

【原文】
人道经纬万端,规矩无所不贯,诱进以仁义,束缚以刑罚,故德厚者位尊,禄重者宠荣,所以总一海内而整齐万民也。人体安驾乘,为之金舆[1]错衡以繁其饰;目好五色,为之黼fǔ黻[2]文章[3]以表其能;耳乐钟磬,为之调谐八音以荡其心;口甘五味,为之庶羞[4]酸咸以致其美;情好珍善,为之琢磨圭璧以通其意。故大路越席[5]皮弁布裳[6],朱弦洞越,大羹[7]玄酒[8],所以防其淫侈,救其雕敝。是以君臣朝廷尊卑贵贱之序,下及黎庶车舆衣服宫室饮食嫁娶丧祭之分,事有宜适,物有节文。仲尼曰:“[9]自既[10]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

【注释】
[1] 金舆古代车由三大部分组成,上为车盖,中间的车身为舆,下为车轮。此处泛指车。
[2] 黼黻白与黑相交谓之黼,黑与青相交谓之黻。
[3] 文章青与赤相交谓之文,赤与白相交谓之章。
[4] 庶羞泛指美味食品。羞,肉类食品。
[5] 越席蒲草席。
[6] 皮弁布裳以白鹿皮做冠,白缯布为裳,是天子朝服之一。
[7] 大羹又作“泰羹”,不加盐的肉汤。
[8] 玄酒水。水色黑,太古时用于祭祀。
[9] 四时祭名。
[10] 祭祀中的一个步骤,指以酒灌地。

【译文】
为人之道千头万绪,规则礼法无处不在,用仁义来诱导人们上进,用刑罚来约束人们,所以道德高尚的人地位尊贵,俸禄丰厚的人备受尊宠,以此来统一四海而使民众步调一致。人的身体乘车马感到舒适,就会在车身上装饰黄金,在横木上嵌错花纹,加上繁琐的装饰;眼睛喜欢看五彩缤纷的颜色,就会在服装上刺绣花纹和图案,使外表形态更美好;耳朵乐于听钟磐演奏的音乐,就会调和八种乐器的音律,来激荡内心的情感;口舌愿意品尝美味佳肴,就会调制出各种可口的滋味,来各尽其美;性情喜好珍贵美好之物,就会雕琢打磨精致的玉器,用来顺应自己的心意。因此天子的大辂车用蒲草做席子,鹿皮冠帽配布衣裳,红弦的琴瑟底部有孔洞,用清肉汤和淡水酒祭祀,这是因为要防止过于奢侈,改正刻意铺张的弊端。因此上至君臣朝廷尊卑贵贱的秩序,下至平民百姓的车马、服饰、起居、饮食、嫁娶、丧祭等,都有严格的等级区分,凡事都有适当的标准,万物都有节度。孔子说:“鲁国举行的天子禘祭之礼,从以酒灌地后,我就不想看下去了。”

【原文】
周衰,礼废乐坏,大小相逾,管仲之家,兼备三归。循法守正者见侮于世,奢溢僭差者谓之显荣。自子夏,门人之高弟也,犹云“出见纷华盛丽而说,入闻夫子之道而乐,二者心战,未能自决”,而况中庸以下,渐渍于失教,被服于成俗乎?孔子曰“必也正名”,于卫所居不合。仲尼没后,受业之徒沈湮而不举,或适齐、楚,或入河海,岂不痛哉!

【译文】
周朝衰落以后,礼仪荒废了,乐舞失传了,各等级相互僭越,以至管仲家中娶三姓妇女为妻。遵循法规、坚守正道的人被欺侮,奢侈淫乱、僭越等级被视为显贵荣耀。像子夏这样的孔门高徒尚且说“出门看见纷繁华丽之物而感到喜悦,回来听到老师讲授大道而感到快乐,这两种令人高兴之事在内心斗争,不能决定取舍”,何况那些资质中等以下的人,逐渐失去教化,长期被世俗所浸染呢?孔子说“一定要辨正名分”,他在卫国居住时看到了许多不合礼法的事。孔子死后,那些受业门人湮没在世俗中而不能振作,有的人前往齐国、楚国,有的人迁居黄河、东海之滨,怎么能不令人痛心呢!

【原文】
至秦有天下,悉[1]六国礼仪,采择其善,虽不合圣制,其尊君抑臣,朝廷济济,依古以来。至于高祖,光有四海,叔孙通颇有所增益减损,大抵皆袭秦故。自天子称号下至佐僚及宫室官名,少所变改。孝文即位,有司议欲定仪礼,孝文好道家之学,以为繁礼饰貌,无益于治,躬化[2]谓何耳,故罢去之。孝景时,御史大夫晁错明于世务刑名,数干谏孝景曰:“诸侯藩辅,臣子一例,古今之制也。今大国专治异政,不禀京师,恐不可传后。”孝景用其计,而六国畔逆,以错首名,天子诛错以解难。事在《袁盎》语中。是后官者养交安禄而已,莫敢复议。

【注释】
[1] 通“纳”,收纳。
[2] 躬化亲自施行。

【译文】
到秦始皇统一天下以后,全部接纳了东方六国的礼仪,选择其中好的方面加以采纳,虽然不合于古代圣王的制度,却尊崇君主、抑制臣僚,朝廷上下井然有序,依照了古代沿袭下来的礼仪。到了汉高祖时期,光复四海,叔孙通对礼仪稍加增加或删减,大体上都是沿袭的秦朝原有的礼制。从天子的称号到左右辅佐的官僚以及宫室和官职的名称,很少有改变的地方。孝文帝即位以后,有关部门商议要重新制定礼仪,那时孝文帝喜好道家无为学说,认为用繁琐的礼仪只能粉饰外表,对治理天下没有帮助,通过身体力行来教化别人有什么意义呢!因此废止了这件事。孝景帝时期,御史大夫晁错精通谋身治世之术和刑法名实之学,多次求见景帝进谏说:“诸侯王是天子屏障和辅助,与臣僚同列于朝廷,这是从古到今通用的制度。现在大的诸侯国割据一方,施行与朝廷相异的政策,不到京城汇报情况,恐怕不能再让这些封国继续传给诸侯王的后代了。”孝景帝采纳了他的计策,六个诸侯国反叛了朝廷,把诛杀晁错放在起兵理由的第一条,皇帝杀死了晁错来解除危难。这件事记载在《袁盎晁错列传》里。从此以后,做官的人只热衷于培养交情、安享俸禄罢了,不敢再议论礼制了。

【原文】
今上即位,招致儒术之士,令共定仪,十余年不就。或言古者太平,万民和喜,瑞应辨至,乃采风俗,定制作。上闻之,制诏御史曰:“盖受命而王,各有所由兴,殊路而同归,谓因民而作,追俗为制也。议者咸称太古,百姓何望?汉亦一家之事,典法不传,谓子孙何?[1]隆者闳博,治浅者褊狭,可不勉与!”乃以太初之元改正朔,易服色,封太山[2],定宗庙百官之仪,以为典常,垂之于后云。

【注释】
[1] 教化。
[2] 太山即泰山。

【译文】
当今皇上即位以后,招揽通晓儒学的士人,命令他们共同制定礼仪,十多年也没有做成。有的人说,古时候天下太平,万民和睦安乐,祥瑞应验之事层出不穷,于是采集各地风情民俗,制定礼仪。皇上听到这些话,诏令御史大夫说:“大凡接受天命而称王的人,各自都有兴起的原因,走的是不同的道路,结果却是一样的,是因为顺应民众的实际情况来制定礼仪,遵循民众的风俗习惯来创建制度。议论的人都说礼仪制度太久远了,今天的百姓还能看到什么呢?汉朝也是刘氏一家的事业,如果典章法令不能流传下去,又能对子孙后代说些什么呢?教化深远崇高的,对后世的影响也恢宏广博;治民目光浅薄的,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也偏颇狭隘,怎么能不以此自勉呢!”于是从太初元年起,改定历法,变更服饰颜色,在泰山举行封禅大典,确定宗庙祭祀和百官朝贺的礼仪,以此作为朝廷常用的典章制度,流传给后人作为典范。

【原文】
礼由人起。人生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忿,忿而无度量则争,争则乱。先王恶其乱,故制礼义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使欲不穷于物,物不屈于欲,二者相待而长,是礼之所起也。故礼者养也。稻粱五味,所以养口也;[1]兰芬[2],所以养鼻也;钟鼓管弦,所以养耳也;刻镂文章,所以养目也;疏房床笫几席,所以养体也:故礼者养也。

【注释】
[1] 香料名。
[2] 即白芷,一种香草。

【译文】
礼制因人而产生。人们生来就有欲望,有欲望却得不到满足就不可能没有怨恨,怨恨毫无限度时就会引发争斗,有争斗就产生祸乱。古代圣王讨厌这种混乱的局面,所以制定礼仪道义来滋养人的欲望,满足人的需求,使欲望不会因为物质不足而受到限制,物质也不会因为欲望的增长而显得匮乏,两者相互协调而能长久,这就是礼制产生的原因。因此礼仪就是一种调养之法。稻米、高粱、五味食品,是用来调养口舌之欲的;香料、鲜花、芳草,是用来调养嗅觉之欲的;钟鼓、管弦演奏的音乐,是用来调养听觉之欲的;精雕细刻的花纹,是用来调养视觉之欲的;宽敞的房间和床榻、几案、坐席,是用来调养身体之欲的:所以礼仪就是一种调养之法。

【原文】
君子既得其养,又好其辨也。所谓辨者,贵贱有等,长少有差,贫富轻重皆有称也。故天子大路越席,所以养体也;侧载[1]茝,所以养鼻也;前有错衡,所以养目也;和鸾[2]之声,步中《武》《象》,骤中《韶》《濩》,所以养耳也;龙旗九[3],所以养信也;寝兕[4]持虎[5],鲛韅弥龙[6],所以养威也。故大路之马,必信至教顺,然后乘之,所以养安也。孰知夫出死要节[7]之所以养生也。孰知夫轻费用之所以养财也,孰知夫恭敬辞让之所以养安也,孰知夫礼义文理[8]之所以养情也。

【注释】
[1] 气味,这里指香气。
[2] 和鸾车马铃。
[3] 同“旒”。古代旌旗边缘上悬垂的装饰品。
[4] 寝兕以犀牛皮为席。
[5] 持虎以勐兽皮文饰倚较及伏轼。
[6] 弥龙复盖着龙纹。
[7] 要节希求名节。
[8] 文理即礼。文是礼之饰,理是礼之质。

【译文】
君子的欲望已经得到了调养,又愿意受礼仪区别的制约。所谓区别,是指高贵的人和低贱的人要讲等级,年长的人和年幼的人要有差别,贫穷的人、富有的人、卑贱的人、尊贵的人都有与身分相称的待遇。所以天子乘大辂车用蒲草做席子,用来调养身体之欲的;车子两侧摆放香草,用来调养嗅觉之欲;车子前面有嵌错花纹的横木,用来调养视觉之欲;和铃与鸾铃的声响,慢走时与《武》《象》的节奏相符,快走时与《韶》《濩》的节奏相符,用来调养听觉之欲;龙旗的边缘装饰有九旒,用来培养天子诚信之心;车轮装饰着伏卧犀牛的形状,伏轼上装饰有虎皮,马肚带以鲨鱼皮制成,车轭雕刻成龙的样子,用来培养天子威严之气。所以大辂车的马匹,一定驯化到温顺的程度,然后才可以驾驭它,用来保证天子人身安全。谁能知道人们出生入死追求名节正是为了保养身体呢?哪个知道人轻视费用就是为了聚集财富呢?哪个知道恭敬辞让就是为了保证平安呢?谁知道学习礼仪、仁义、文章、道理正是为了调养性情呢?

【原文】
人苟生之为见,若者必死;苟利之为见,若者必害;怠惰之为安,若者必危;情胜之为安,若者必灭。故圣人一之于礼义,则两得之矣;一之于情性,则两失之矣。故儒者将使人两得之者也,墨者将使人两失之者也。是儒墨之分。

【译文】
人以苟且偷生为目的,就必定死亡;以苟且获利为追求,就必定受害;以懒惰懈怠为安逸,就必定危险;以冲动固执为安分,就必定毁灭。所以圣人用礼仪和道义来规范一切,那么趋利避害两方面就都得到了;若一概任情尽性,那么两方面就都会失掉。所以儒家要使人两方面都得到,墨家要使人两方面都失掉。这就是儒、墨两家的区别。

【原文】
治辨之极也,强固之本也,威行之道也,功名之总也。王公由之,所以一天下,臣诸侯也;弗由之,所以捐社稷也。故坚革利兵不足以为胜,高城深池不足以为固,严令繁刑不足以为威。由其道则行,不由其道则废。楚人鲛革犀兕,所以为甲,坚如金石;宛之钜铁[1],钻如蜂虿[2],轻利剽遬[3],卒如熛风[4]。然而兵殆于垂涉,唐昧死焉;庄蹻起,楚分而为四参。是岂无坚革利兵哉?其所以统之者非其道故也。汝颍以为险,江汉以为池,阻之以邓林,缘之以方城。然而秦师至鄢郢,举若振藁。是岂无固塞险阻哉?其所以统之者非其道故也。纣剖比干,囚箕子,为炮格,刑杀无辜,时臣下懔然,莫必其命。然而周师至,而令不行乎下,不能用其民。是岂令不严,刑不[5]哉?其所以统之者非其道故也。

【注释】
[1] 鍦,即矛。
[2] 蜂虿蜂虿之尾。虿,蝎类毒虫。
[3] 剽遬剽悍迅速。遬,同“速”。
[4] 熛风疾速如飞。
[5] 同“峻”。

【译文】
礼是圣人治理天下的最高准则,国家强盛巩固的根本方式,君主威严顺利施行的最佳途径,人们成就功业声名的总体纲要。王公遵循礼治,就可以凭借它统一天下,使诸侯臣服;不遵循礼治,就会失掉国家。所以坚硬的铠甲和锋利的兵器不能保证取得胜利,高耸的城墙和深深的护城河不能保证防守坚固,严苛的法令和繁杂的刑罚不能保证树立权威。遵循这一道理就能通行无阻,不遵循这一道理就将失败。楚国人用鲨鱼皮、犀牛皮制作铠甲,坚硬得如同金属和石头;用宛城的大铁矛进攻,钻刺时就像蜜蜂和蝎子的尾巴一样,锋利而飘忽,士兵像暴风一样迅勐。然而楚国的军队兵败垂涉,大将唐昧死在了那里;庄蹻起兵,楚国分裂成四国。这难道是因为没有坚硬的铠甲、锋利的武器吗?是由于统治手段没有遵循礼治的缘故。楚国以汝水和颍水为天险,以长江和汉水为护城河,以邓林阻挡敌人,以长城为疆界。然而秦国的军队到达了鄢、郢二都,发兵打仗就像摇动枯树那样容易。这难道是因为没有坚固的要塞和险要的阻隘吗?是由于统治手段没有遵循礼治的缘故。商纣王剖了比干的心,囚禁了箕子,创制了炮烙的酷刑,用来杀害无辜的人,当时的臣民战战兢兢,没有一个人能确保自己的性命。然而周国的军队一到,商纣王的命令在下面就无法通行了,他也无法驱使民众为其效力了。这难道是因为政令不严,刑罚不重吗?是由于统治没有礼治之道的缘故。

【原文】
古者之兵,戈矛弓矢而已,然而敌国不待试而诎。城郭不集,沟池不掘,固塞不树,机变不张,然而国晏然不畏外而固者,无他故焉,明道而均分之,时使[1]而诚爱之,则下应之如景响。有不由命者,然后俟之以刑,则民知罪矣。故刑一人而天下服。罪人不尤其上,知罪之在己也。是故刑罚省而威行如流,无他故焉,由其道故也。故由其道则行,不由其道则废。古者帝尧之治天下也,盖杀一人刑二人而天下治。传曰:“威厉而不试,刑措而不用。”

【注释】
[1] 时使役使以时,如同说使民以时。

【译文】
古代的兵器,不过是戈、矛、弓、箭这几种罢了,然而敌国却不等尝试使用时就屈服了。城郭不需要集结兵力戍守,护城河不需要挖掘加深,坚固的要塞不需要增建,智谋权变不需要采用,然而国家却平安无事不畏惧外敌而且防守稳固,在这里没有其他缘故,只因为能明白礼义之道并且能公平地处理人际关系,按时令役使民众并且能真心地爱护他们,那么臣民就会像影子一样跟随他。有不服从命令的人,然后再用刑罚对待他,那么民众就知道哪些是犯罪行为了。所以处罚一个人而能使天下的人都顺服。犯罪的人不责怪官长,是因为他们知道错在自己。因此刑罚少而权威仍然像流水一样通达于臣下,在这里没有其他缘故,只因为是遵循礼治之道的缘故。所以遵循这一道理就通行,不遵循这一道理就失败。古代帝王尧在治理天下时,大概只是杀了一个人,处罚了两个人,天下就安定太平了。书上说:“威严虽然勐厉但是不可轻易采用,刑罚虽然设置但是不可轻易施行。”

【原文】
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无天地恶生?无先祖恶出?无君师恶治?三者偏亡,则无安人。故礼,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是礼之三本也。

【译文】
苍天大地,是生命的本源;先人祖宗,是家族的本源;君主师长,是国家安定的本源。没有苍天大地怎么能有生命?没有先人祖宗怎么能有后代?没有君主师长怎么能有国家的安定?这三个方面偏废了,就没有安居乐业之人了。因此礼仪就是对上敬奉苍天,对下敬奉大地,同时尊敬先人祖宗并且尊崇君主师长,这是礼仪的三项根本原则。

【原文】
故王者天太祖,诸侯不敢怀,大夫士有常宗[1],所以辨贵贱。贵贱治,得之本也。郊畴乎天子,社至乎诸侯,函及士大夫,所以辨尊者事尊,卑者事卑,宜钜者钜,宜小者小。故有天下者事七世,有一国者事五世,有五乘之地者事三世,有三乘之地者事二世,有特牲而食者[2]不得立宗庙,所以辨积厚者流泽广,积薄者流泽狭也。

【注释】
[1] 常宗:《礼记·丧服小记》说“别子为祖,继别为宗。”大夫、士虽各自为祖,但自有常宗,不能越宗而祭。
[2] 有特牲而食者特牲即牛,有一牛而耕食者为庶人。

【译文】
所以称王之人把上天与始祖相配加以祭祀,诸侯不敢怀有这个想法,大夫和士也各自有支脉的先祖,这样是为了区分高贵与卑贱。高贵的人和卑贱的人得以安定,这样就得到了礼治的根本。郊外祭天的仪式只有天子才有资格主持,土地神的祭祀由诸侯主持,也包括士大夫在内,这样是为了规定尊贵的人敬奉尊贵的神灵,卑贱的人敬奉卑贱的神灵,适合做大事的人去做大事,适合做小事的人去做小事。所以统治天下的天子可以供奉七代祖先的牌位,统治一国的诸侯可以供奉五代祖先的牌位,拥有五乘土地的大夫可以供奉三代祖先的牌位,拥有三乘士地的士人可以供奉两代祖先的牌位,普通百姓不允许设立宗庙,这样是为了区别道德高深的人恩泽流布广阔,道德浅薄的人恩泽流布狭窄。

【原文】
大飨上玄尊[1][2]上腥鱼,先大羹,贵食饮之本也。大飨上玄尊而用薄酒,食先黍稷而饭稻粱,祭[3]先大羹而饱庶羞,贵本而亲用也。贵本之谓文,亲用之谓理,两者合而成文,以归太一,是谓大隆。故尊之上玄尊也,俎之上腥鱼也,豆之先大羹,一也。利爵弗啐也,成事俎弗尝也,三侑之弗食也,大[4]之未废齐[5]也,大庙之未内尸也,始绝之未小[6],一也。大路之素帱也,郊之麻絻,丧服之先散麻,一也。三年哭之不反也,《清庙》之歌一倡而三叹,县一钟尚拊膈,朱弦而通越,一也。

【注释】
[1] 玄尊盛玄酒的酒樽,又称水尊,这里指玄酒。
[2] 木制有足的器皿,祭祀时盛祭品。
[3] 品尝。
[4] 同“婚”。
[5] 废齐祭神。废,通“发”。齐,同“斋”。
[6] 同“殓”。

【译文】
大祭祀飨神,崇尚玄水,俎实崇尚生鱼,先进献清肉汤,表示重视饮食的本源。大祭祀飨神崇尚玄酒而饮用薄酒,食物崇尚黄米和小米而吃稻米和高粱做成的米饭,祭尸时先上清肉汤而饱腹的是美味佳肴,表示既重视饮食的本源又兼顾实际效用。重视本源是为了展现祭祀的形式,就像事物的外在纹饰;兼顾实用是为了表达祭祀的理念,就像事物的内在脉络,这两点相互结合而构成礼仪的外在形式,归结为天地的本源,这就是最隆重的典礼。因此樽酒崇尚玄酒,俎实崇尚上生鱼,豆羹崇尚不加调料的清肉汤,道理是一样的。佐食的人不小口喝酒,一饮而尽;卒哭之祭有献无酢,参加祭祀的人除尸之外,不品尝俎实;祝与佐食的人劝尸用饭,三劝之后,礼数已成,尸停止用饭,婚礼在祭神之前,祭祀时迎尸进太庙之前,亲人刚去世还没有入殓之前,道理是一样的。大辂车搭配白丝帷帐,郊外祭天时戴麻布帽子,穿着丧服时腰间散扎着麻带,道理是一样的。三年守孝期间痛哭不注重腔调,《清庙》之歌由一个人领唱并且有三个人咏叹,敲打悬挂的大钟时会撞击木制的钟格,装有红色丝弦的琴瑟下有孔洞,道理是一样的。

【原文】
凡礼始乎脱,成乎文,终乎[1]。故至备,情文俱尽;其次,情文代胜;其下,复情以归太一。天地以合,日月以明,四时以序,星辰以行,江河以流,万物以昌,好恶以节,喜怒以当。以为下则顺,以为上则明。

【注释】
[1] 有所舍弃。

【译文】
大凡礼仪都是从疏脱开始,加上修饰而完成,最后有所取舍地流传下去。所以最完备的礼仪,应该是内在情感和外在形式全都具备;其次,是内在情感与外在形式交替占上风;再次,是内在情感完全归结为天地的本源。天地根据礼仪之道相互协调,日月根据礼仪之道彰显光明,四季根据礼仪之道井然有序,星辰根据礼仪之道周行不殆,江河根据礼仪之道奔流不止,万物根据礼仪之道繁荣昌盛,好恶根据礼仪之道克制调节,喜怒根据礼仪之道处置恰当。用礼仪治理臣下就会和顺,用礼仪规范君上就会英明。

【原文】
太史公曰:至矣哉!立隆以为极,而天下莫之能益损也。本末相顺,终始相应,至文有以[1],至察有以说。天下从之者治,不从者乱;从之者安,不从者危。小人不能则也。

【注释】
[1] 指能辨别贵贱等级尊卑。

【译文】
太史公说:真完美啊!创立完备的礼仪作为调和人际关系的最高准则,而且天下没有人能够增加或删减。礼仪的根本与分支相互承接,结尾与开始相互照应,文采飞扬又能彰显差别,明察秋毫又能使人和悦。天下人遵从礼治就太平,不遵从礼治就混乱;遵从礼治就安定,不遵从礼治就危险。平民百姓无法以此为法则。

【原文】
礼之貌诚深矣,坚白同异[1]之察,入焉而弱。其貌诚大矣,擅作典制褊biǎn陋之说,入焉而望。其貌诚高矣,暴慢恣睢,轻俗以为高之属,入焉而[2]。故绳诚陈,则不可欺以曲直;衡诚悬,则不可欺以轻重;规矩诚错,则不可欺以方员;君子审礼,则不可欺以诈伪。故绳者,直之至也;衡者,平之至也;规矩者,方员之至也;礼者,人道之极也。然而不法礼者不足礼,谓之无方之民;法礼足礼,谓之有方之士。礼之中,能思索,谓之能虑;能虑勿易,谓之能固。能虑能固,加好之焉,圣矣。天者,高之极也;地者,下之极也;日月者,明之极也;无穷者,广大之极也;圣人者,道之极也。

【注释】
[1] 坚白同异战国时辩论的两个著名命题。坚白论认为坚石非石,白马非马。同异论认为万物毕同毕异。
[2] 同“坠”。

【译文】
礼仪看上去确实很深奥了,关于“坚白”与“同异”的辩论,进入礼仪的范畴就显得苍白无力了。它看上去确实很宏大了,擅自创设典章制度、发表偏激浅陋言论的人,进入礼仪的范畴就只能望而却步了。它看上去确实很高远了,那些残暴、傲慢、放纵而以蔑视礼俗为了不起的人,进入礼仪的范畴就变得渺小卑微了。所以墨绳画好以后,就不能再以曲直相欺骗了;秤杆持平以后,就不能再以轻重相欺骗了;圆规直尺摆好位置以后,就不能再以方圆相欺骗了;君子认真地审视礼法,就不能再以诈伪相欺骗了。所以墨绳是直线的最高标准;秤杆是轻重的最高标准;圆规直尺是方圆的最高标准;礼仪是为人处事的最高标准。然而那些不遵从礼仪的人不值得以礼相待,称之为不法之民;遵从礼仪的人应该以礼相待,称之为守法之士。做事合于礼法,能够思考探究,称之为勤于思考;能考虑问题而不随便改变观点,称之为持之以恒。既能考虑问题又能坚持道义,再加上内心真正喜欢这样做,那就是最伟大的圣人了。苍天,是高远的极点;大地,是低下的极点;日月,是光明的极点;无边的宇宙,是广大的极点;圣人,是遵循礼仪之道的极点。

【原文】
以财物为用,以贵贱为文,以多少为异,以隆杀[1]为要。文貌繁,情欲省,礼之隆也;文貌省,情欲繁,礼之杀也;文貌情欲相为内外表里,并行而杂,礼之中流也。君子上致其隆,下尽其杀,而中处其中。步骤驰骋广骛不外,是以君子之性守宫庭[2]也。人域是域,士君子也。外是,民也。于是中焉,房皇周浃,曲得其次序,圣人也。故厚者,礼之积也;大者,礼之广也;高者,礼之隆也;明者,礼之尽也。

【注释】
[1] 隆杀隆盛、减杀。
[2] 宫庭这里是中的意思,就是常居中道,不偏不倚。

【译文】
礼仪的应用表现在财物的使用上,文彩表现在贵贱的等级上,差异表现在礼节的繁简上,要领表现在礼遇的厚薄上。外在文彩看上去纷繁,性情欲望能够有所收敛,这是礼仪隆重的表现;外在文彩看上去简约,性情欲望却十分繁盛,这是礼仪消糜的表现;外在文彩和性情欲望互为里表,二者有机地结合在一起,这就是最合乎礼仪的表现。君子向上能以大礼彰显隆重的威仪,向下能以小礼展现简约的本性,又能以中礼做得恰到好处。轻重缓急都不超出礼仪的范畴,所以君子的本性就是持守中庸之道。人生在世做事不超越礼义的界限,这就是兼具学识与道德的士君子。做事超出礼义的界限,这就是普通人了。在这些人中间,徘徊周旋,对错都能依照礼仪的程序去做,这就是圣人。所以道德高尚的人,是积累礼义的结果;人格伟大的人,是广施礼义的结果;地位崇高的人,是重视礼义的结果;精明智慧的人,是严格按照礼义做事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