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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太史公读《秦记》,至犬戎败幽王,周东徙洛邑,秦襄公始封为诸侯,作西畤[1]用事上帝,僭端见矣。《礼》曰:“天子祭天地,诸侯祭其域内名山大川。”今秦杂戎翟之俗,先暴戾,后仁义,位在藩臣而胪于郊祀。君子惧焉。及文公逾陇,攘夷狄,尊陈宝,营岐雍之间。而穆公修政,东竟至河,则与齐桓、晋文中国侯伯侔矣。是后陪臣执政,大夫世禄;六卿擅晋权,征伐会盟,威重于诸侯。及田常杀简公而相齐国,诸侯晏然弗讨,海内争于战功矣。三国终之卒分晋,田和亦灭齐而有之,六国之盛自此始。务在强兵并敌,谋诈用而从衡短长之说起。矫称蜂出,誓盟不信,虽置质剖符犹不能约束也。秦始小国僻远,诸夏宾之,比于戎翟,至献公之后常雄诸侯。论秦之德义不如鲁卫之暴戾者,量秦之兵不如三晋之强也,然卒并天下,非必险固便形势利也,盖若天所助焉。

【注释】
[1] 西畤神祠。

【译文】
太史公阅览《秦记》,看到犬戎击败周幽王,周平王向东迁徙到洛邑,秦襄公因为护送平王有功而被封为诸侯,修造了西畤以侍奉天帝,就觉得这有越位犯上的痕迹。《礼记》中说:“天子拜祭天地,诸侯拜祭他们封地中的名山大川。”如今秦国掺杂有戎狄的习俗,以暴戾为根本,将仁义放在末节,虽然位处藩臣却列席天子的郊祭。有识之土都十分忧惧。到了秦文公,他越过陇坂向东进发,打败了夷狄,尊奉陈宝为神物,在岐山与雍州之间营造基业。穆公修明国政,秦国边境向东一直到黄河,这就和齐桓公、晋文公这些中原霸主并驾齐驱了。从那以后,陪臣们掌管着国政,大夫们世世代代享有俸禄;六卿掌管晋国的政权,利用征伐或者会盟,他们的权势压倒了别的诸侯。等到田常杀掉了齐简公,成为齐国的丞相,诸侯们都十分漠然,并没有前往讨伐,海内都在争相忙于战功了。终于韩、赵、魏三国瓜分掉了晋国,田和也灭掉齐国并占有了它,六国的强盛就是在这时开端的。不同的诸侯国都以加强军事力量、吞并敌国为己任,阴谋诡计所用至极,纵横短长的说法纷纷出现。假借王命的诸侯像蜂一样拥出,盟誓也不再遵守,虽然各国都互送人质、剖析符契,却都无法约束。秦国最初只是个小国,地处边远,中原的诸侯国都排斥它,甚至将它等同于西方的戎翟看待,到了献公以后却常常在诸侯中称雄。说起来,秦国的德义之行,也比不上鲁卫的暴戾之行更加合乎德义,估计秦国的兵力不如三晋的强大,可最终秦国却兼并了天下,这并不是秦国靠着地理位置的险固,以及形势的便利,而似乎是上天的帮助。

【原文】
或曰“东方物所始生,西方物之成孰”。夫作事者必于东南,收功实者常于西北。故禹兴于西羌,汤起于亳,周之王也以丰镐伐殷,秦之帝用雍州兴,汉之兴自蜀汉。

【译文】
有人说“东方是所有事物的开端之地,西方为所有事物的成熟所在”。首先起事的人一定在东南,而得到实际的却常常在西北。因此大禹兴起在西羌,商汤兴起于亳,周朝取得王道是借助于丰镐之地征讨殷纣,秦王能够称帝是依靠雍州,汉朝的兴盛源自蜀汉。

【原文】
秦既得意,烧天下《诗》《书》,诸侯史记尤甚,为其有所刺讥也。《诗》《书》所以复见者,多藏人家,而史记独藏周室,以故灭。惜哉,惜哉!独有《秦记》,又不载日月,其文略不具。然战国之权变亦有可颇采者,何必上古?秦取天下多暴,然世异变,成功大。传曰“法后王”,何也?以其近己而俗变相类,议卑而易行也。学者牵于所闻,见秦在帝位日浅,不察其终始,因举而笑之,不敢道,此与以耳食无异?悲夫!

【译文】
秦国已经得到天下,就烧毁了天下的《诗经》和《尚书》,对别的诸侯国的历史记载尤其毁灭得厉害,因为其他诸侯国的史书中多有嘲讽秦国的言语。《诗经》和《尚书》之所以还能再看到,是因为这些书多藏在私人家中,而记载历史的典籍单独藏在周室,因此都被烧掉了。多么可惜,多么可惜啊!唯独《秦记》得以保存,却偏偏又没有记载日月,所用的文辞也简略不全。但是在战国时期,权变之法也都有许多可以选取的地方,何必都要遵循上古的规矩呢?秦能够得到天下多采取残暴的手段,但社会在不断变化,秦朝能因时代变迁而变法图强,所以成就很大。经传中说“要师法后王”,这是怎么回事呢?这是由于后王的施政和我们这个时代相似,而风俗演变也与我们类似,他们的议论虽然卑下却简单易行。一般学者受自己的见闻牵制过多,见到秦朝在帝位的日子并不多,不去钻研它的终始,就因此而讥笑它,不敢称道秦朝,这和轻信别人的话有什么分别呢?多么可悲呀!

【原文】
余于是因《秦记》,[1]《春秋》之后,起周元王,表六国时事,讫二世,凡二百七十年,着诸所闻兴坏之端,后有君子,以览观焉。

【注释】
[1] 紧跟。

【译文】
我因此就依照《秦记》的记载,紧跟孔子的《春秋》,起自周元王,列出了六国时事,一直到秦二世,一共二百七十年,写出了我听到过的所有和治乱兴废相关的缘由,以供后世的有识之士观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