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太史公[1
]牛马走[2
]司马迁再拜言,少卿[3
]足下:
【注释】
[1
] 太史公:指《史记》这本书。
[2
] 牛马走:对人客气的自称,意思是像牛马一样供驱使的仆人。
[3
] 少卿:任安,字少卿,荥阳人。武帝征和年间,为北军使者护军。征和二年(前91),江充巫蛊案起,戾太子发兵与丞相刘屈氂战于长安城中。任安已受太子节而按兵观望。后太子败,任安遂以“持两端”被武帝腰斩。司马迁因李陵的事被处以宫刑,出狱后,被任命为中书令,主管传达皇帝的诏书命令。因他接近皇帝,所以任安写信希望他尽“推贤进士”的责任。司马迁此信写于征和二年十一月,任安被杀之前。
【译文】
像牛马一样为了《史记》奔走的仆役司马迁一再致敬,少卿足下:
【原文】
曩者辱赐书,教以顺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意气勤勤恳恳。若望[4
]仆[5
]不相师,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此也。仆虽罢驽[6
],亦尝侧闻[7
]长者之遗风矣。顾自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尤[8
],欲益反损,是以独郁悒而与谁语,谚曰:“谁为为之[9
]?孰令听之[10
]?”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何则?士为知己者用,女为说[11
]己者容。若仆大质[12
]已亏缺矣,虽才怀随、和[13
],行若由、夷[14
],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见笑而自点[15
]耳。
【注释】
[4
] 望:抱怨,怨恨。
[5
] 仆:自称的谦词,代“我”。
[6
] 罢驽:拙劣、低下。罢,同“疲”。驽,劣马。
[7
] 侧闻:私下听过。是自谦之词。
[8
] 动而见尤:不论什么事,只要自己一动,就要受到指责。
[9
] 谁为为之:为谁而作?
[10
] 孰令听之:教谁来听?
[11
] 说:同“悦”。喜欢,爱慕。
[12
] 大质:指身体。
[13
] 随、和:指随侯珠、和氏璧。均为天下至宝,喻有珠玉一般的才华。
[14
] 由、夷:指许由、伯夷。均为古代品行高洁的贤士。
[15
] 点:污辱,玷污。
【译文】
前不久,承蒙您屈尊写信给我,教导我要谨慎地待人接物,并以向朝廷推贤进士为己任,情意和语气热诚恳切。如果您抱怨我不好好学习,把您的话当作世俗人的话看待,我是不敢这样的。我虽然才能低劣,但还是曾经私下听到过长者传留下来的教诲风范。只是自以为身体残废,处在污秽的地位,稍一行动就招致别人的指责,本想做一些有益的事,却反而招来损害,因此独自忧愁烦闷,又能向谁诉说呢?俗话说:“为谁去做?又教谁来听从?”钟子期死了以后,伯牙终身不再弹琴。这是为什么呢?贤士为了解自己的人效力,女子为喜欢自己的人打扮。像我这种身体已遭受到摧残的,即使才能像随侯珠、和氏璧,品德像许由、伯夷,终究不能拿这个当作荣耀,只会被人耻笑而自取污辱。
【原文】
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16
],又迫贱事,相见日浅,卒卒[17
]无须臾之间[18
],得竭志意。今少卿抱不测之罪[19
],涉旬月,迫季冬[20
],仆又薄从上雍[21
],恐卒然不可为讳[22
],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23
],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请略陈固陋。阙然[24
]久不报,幸勿为过。
【注释】
[16
] 东从上来:即“从上东来”,指跟随汉武帝由甘泉宫向东回到长安来。
[17
] 卒卒:同“猝猝”,仓促匆忙。
[18
] 间:间隙。
[19
] 不测之罪:指任安被判处腰斩。
[20
] 涉旬月,迫季冬:意谓再过十天半月,就到季冬腊月了,汉代例以腊月处决犯人。
[21
] 薄从上雍:迫于要跟汉武帝到雍州去。薄,同“迫”,迫近。雍,西汉县名,在今陕西凤翔县南。雍有祭五帝的坛,汉武帝常到这里祭神。
[22
] 不可为讳:不可避忌,指任安不可避免要被处死。这是委婉的措辞。
[23
] 左右:指任安。不直称对方,而称对方左右的人表示尊敬。
[24
] 阙然:阙,同“缺”,间隔,空隙。
【译文】
您的信本应该及时答复,但我刚好跟随皇上从东方回来,又被烦琐的事务缠身,跟您见面的机会本来不多,匆匆忙忙没有片刻的空闲,能够让我向您倾吐自己的心怀。现在您遭到意外的罪祸,再过十天半个月,就靠近十二月,我又必须跟随皇帝去雍州,恐怕您骤然被杀,这样我将再不能够向您抒发满腔的悲愤,使您与世长辞的灵魂抱怨无穷。请让我向您简略地陈述我浅陋的看法。隔了很久没有复信,希望不要责怪。
【原文】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符[25
]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与[26
]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而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祸莫憯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27
]。刑馀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孔子适陈;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28
];同子参乘,袁丝变色[29
]:自古而耻之!夫以中材之人,事有关于宦竖,莫不伤气,而况于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廷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馀[30
],荐天下之豪俊哉!仆赖先人绪业,得待罪辇毂下[31
]二十馀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才力之誉,自结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外之又不能备行伍[32
],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积日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可见于此矣。向者仆亦尝厕下大夫[33
]之列,陪外廷末议[34
],不以此时引纲维[35
],尽思虑,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在阘茸[36
]之中,乃欲仰首伸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耶?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注释】
[25
] 符:信,依据。这里有证验、表现的意思。
[26
] 取与:与“修身”、“爱施”、“立名”句式同,即接受人物的意思。
[27
] 宫刑:残坏男子生殖器的酷刑,又称腐刑。
[28
] “商鞅”二句:商鞅由秦孝公宠信的宦官景监荐引而得官。当时秦的贤者赵良劝说商鞅中流引退时,曾认为这是一件不光彩的事。
[29
] “同子”二句:汉文帝让宦官赵谈坐在车子的右边,袁丝见了,脸色骤变,认为不成体统,劝汉文帝令其下车。同子,指赵谈,作者父名谈,避讳,改称他为同子。袁丝,名盎,汉文帝时官至太常。
[30
] 刀锯之馀:指受过刑的人,司马迁自称。
[31
] 辇毂下:代指皇帝身边。辇毂(niangu),皇帝乘坐的车子。
[32
] 行伍:军队。古时军队编制,五人为伍,二十五人为行。
[33
] 下大夫:汉太史令官禄六百石,级位是下大夫。
[34
] 末议:微末的议论。
[35
] 纲维:纲常法纪。
[36
] 阘茸:阘,小户;茸,小草,比喻细小、卑贱。
【译文】
我听说:善于修身,是有智的表现;施恩惠于人,是仁爱的起点;不随便取予,是义的表现;以受辱为耻,是勇的标志;树立名声,是行为的终极目标。士人有了这五种品德,然后可以立身世上,跻身于君子的行列。所以最惨痛的事情莫过于想为人做好事,却反而受到别人的处罚,最悲痛的莫过于心灵受伤害,最羞丑的莫过于在行为上污辱了祖先,而最耻辱的莫过于遭受宫刑了。受过宫刑的人,地位不能同任何人相比。这种看法并非只是当今,而是由来已久了。从前卫灵公和宦官雍渠同坐一辆车,孔子就离开卫国前往陈国;商鞅由于太监景监的推荐被召见,赵良认为不光彩;太监赵谈陪坐在汉文帝的车上,袁丝看到了脸色骤变,自古以来都瞧不起宦官。有着一般才能的人,事情关系到宦官,没有人不灰心丧气,何况抱负远大、意志刚毅的人呢?如今朝廷虽然缺乏人才,怎么会要受过刑罚的人去推荐天下的英豪俊杰呢!我依赖祖先的余荫,能够在皇帝身边做事,到现在二十多年了。自己反思了一下:上不能对皇帝尽忠效信,有策略卓越、能力突出的声誉,从而得到皇帝的赏识;其次又不能替皇帝拾遗补缺,招贤进能,发现有才德的隐士;外不能投身于军队中,攻城野战,建立斩将夺旗的战功;下不能每天积累功劳,取得高官厚禄,替宗族朋友争光。这四项没有一项成功,只能随声附和,讨得人家的欢心,我没有任何微小的贡献,可以从这些看出来。从前我也曾加入下大夫的行列,陪着大家在朝堂上参加讨论,我没有利用这个时机整顿纲常法纪,竭尽自己的思虑。现在已经身体残废成为扫除污秽的差役,处在地位卑贱的人中间,还想抬头扬眉,评论是非,这不也太轻视朝廷,侮辱当世的君子了么?唉,唉!像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原文】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负不羁之行,长无乡曲之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奏薄技,出入周卫[37
]之中。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38
],故绝宾客之知,亡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才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夫仆与李陵[39
]俱居门下[40
],素非能相善也。趋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馀欢。然仆观其为人,自守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与义,分别有让[41
],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其素所蓄积也,仆以为有国士[42
]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一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糵其短[43
],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44
],垂饵虎口,横挑强胡,仰[45
]亿万之师,与单于[46
]连战十有馀日,所杀过当[47
]。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48
]之君长咸震怖,乃悉征其左、右贤王[49
],举引弓之人,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自流涕,沬血[50
]饮泣,更张空弮[51
],冒白刃,北向争死敌者。陵未没[52
]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怆怛悼[53
],诚欲效其款款[54
]之愚。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55
],能得人死力,虽古之名将,不能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于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矣。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56
]之辞。未能尽明,明主不晓,以为仆沮[57
]贰师[58
],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59
]。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60
],因为诬上,卒从吏议[61
]。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谁可告愬[62
]者!此真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乎?李陵既生降,隤[63
]其家声,而仆又佴[64
]之蚕室[65
],重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
【注释】
[37
] 周卫:指皇帝的宫禁。
[38
] “戴盆”句:当时谚语,言不可兼顾,比喻自己全心全力,谨慎奉职,无暇应酬。
[39
] 李陵:西汉陇西成纪人(今甘肃秦安),字少卿,名将李广之孙。善骑射。武帝时任骑都尉。曾率兵出击匈奴,战败投降。
[40
] 俱居门下:李陵曾任侍中,司马迁当时任太史令,都是可以出入宫门的官,所以说俱居门下。
[41
] 分别有让:指待人接物有分别,有礼让。
[42
] 国士:国中才能出众的人。
[43
] 媒糵(nie):媒,酒母;蘖,酒曲。比喻挑拨是非,陷人于罪。犹今之所谓“添油加醋”。
[44
] 王庭:匈奴单于的大本营。
[45
] 仰:面临。
[46
] 单于:古代匈奴对其君主的称呼。
[47
] 所杀过当:所杀的敌人超过了自己的兵数。
[48
] 旃裘:匈奴人穿的衣服。旃,同“毡”。
[49
] 左、右贤王:地位仅次于大单于的匈奴统治者,左贤王管辖匈奴东部地区,右贤王管辖匈奴西部地区。
[50
] 沫(mei)血:满脸是血。
[51
] 弮(quan):弓弦。
[52
] 没:指军队覆没。
[53
] 惨怆恒(da)悼:悲伤、哀戚之意。
[54
] 款款:忠实的样子。
[55
] 绝甘分少:好的东西,自己不要;稀罕的东西,分给别人。
[56
] 睚眦(yazi):怒目相视的样子。
[57
] 沮:以言语毁人。
[58
] 贰师:贰师将军,指李广利。李广利是汉武帝宠妃李夫人的兄弟,时为征匈奴的主帅。武帝派李陵率偏师为之策应。李陵被围,李广利按兵不动。汉武帝原想借征匈奴使李广利立功封侯,因此疑心司马迁为李陵辩护是攻击李广利。
[59
] 理:指掌管刑狱的官。
[60
] 自列:自陈,自我辩解。
[61
] 吏议:狱吏的意见。
[62
] 愬:同“诉”,诉说。
[63
] 隤(tui):同“颓”,败坏。
[64
] 佴(er):随后。
[65
] 蚕室:宫刑者所居之室。
【译文】
而且事情的前因后果是不容易对别人说明白的。我年轻时没有卓越出众的行为表现,成年后也没有乡里的称誉。幸亏皇上由于我父亲的缘故,使我能得到进献自己微薄才能的机会,允许我在宫禁中进进出出。我觉得头上戴了盆子怎么能望得见天,所以断绝了和宾客的交往,忘掉了家事,日日夜夜都想着全部献出自己的微薄才力,务必专心尽职,以求得皇上的亲近信任。然而事情却与愿望大相违背,并不像我想的一样。我和李陵,都在宫廷内做官,平常并没有什么亲善来往。志向和走的道路,各不相同,不曾一起饮酒有过任何私交。然而,我观察李陵的为人,是个以奇士的节操自守的人:奉事父母非常孝顺,同朋友交往很讲信用,遇到财钱很廉洁,或取或与讲究适宜,能分别长幼尊卑,谦让有礼,尊重下人,经常想着奋不顾身,为了国家的急难不惜牺牲自己。他的素养,我以为有国士的风度。做人臣的,能够提出万死不顾一生的计策,奔赴国家的急难,这已经是个奇士了。如今他行事一有不当,那些只知保全妻子儿女的大臣们,却跟着添油加醋地夸大李陵的过失,我真是私下替李陵感到悲痛。况且李陵带的士兵不满五千,深入匈奴境内,打到单于的大本营,在老虎口上挂钓饵,向强悍的胡兵挑战,面对着数以亿计的敌人,同单于连续作战十多天,杀掉的敌人超过自己兵士的数量。使得敌人救死扶伤也忙不过来,匈奴的君长都震惊恐怖,于是全部征调他们的左、右贤王,发动所有能开弓射箭的人,用一国的兵力共同进攻,包围李陵。李陵转战千里,箭射完了,道路断绝了,救兵却不到,士兵死伤严重,尸体成堆。可是李陵扬起臂膀一声号召,慰劳军队,士兵无不奋起,激动得人人流泪,脸上沾满血污,悲痛地哭泣,拉开没有箭的空弓弦,冒着白光闪闪的刀口奔向北方,跟敌人拼命。当李陵的军队没有覆没时,有使者送来捷报,汉公卿王侯都举杯向皇上祝贺。过了几天,李陵战败的书信传来,皇上为此食不下咽,上朝处理政事也不高兴,大臣们忧虑恐惧,不知如何是好。我没有考虑自己的卑贱,见主上悲伤哀戚,实在想报效自己的一片忠心。我认为李陵平素能跟士兵同甘共苦,所以能够得到士兵军官的死命效力。即使是古代的名将,也不能超过他。他虽然败降匈奴,看他的意思,还想找到适当的机会报答汉朝。事情已经无可奈何,但他摧杀敌人的战功完全可以向天下表白了。我心中想把这个想法上奏皇上,却没有得到机会。恰好碰上皇上召问,就说出这个意见,并讲了李陵的功劳,试图用这个来宽慰皇上的胸怀,堵塞那些诋毁诬陷的言语。我没说清楚,皇上不了解,以为我有意攻击贰师将军李广利,替李陵辩解,就把我下交狱官。我忠谨恳切的心,终于不能自我辩解。众吏认为我的话是诬谤皇上,最后天子也依从了狱官的拟议。我家境贫寒,钱财不够拿来赎罪,朋友都不出来援救,皇帝左右的亲近大臣,不给我说一句好话。人身不是木石,单独跟执法的官吏在一起,深深囚禁在监狱之中的痛苦能向谁诉说呢?这正是少卿亲眼看到的,我的遭遇难道不是这样吗?李陵既已生降匈奴,败坏了他家族的声誉,我又跟着被关进蚕室,更加被天下人耻笑。可悲啊!可悲啊!
【原文】
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仆之先,非有剖符[66
]丹书[67
]之功,文史[68
]星历[69
],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70
]所畜,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而世又不能与死节者,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也。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71
],其次不辱辞令,其次屈体[72
]受辱,其次易服[73
]受辱,其次关木索[74
]、被棰[75
]楚[76
]受辱,其次剔毛发[77
],婴金铁[78
]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传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勉励也。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在槛阱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79
]之渐也。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可入;削木为吏,议不可对,定计于鲜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箠,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抢地,视徒隶则心惕息[80
]。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以至是,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曷足贵乎?且西伯[81
],伯也,拘于羑里[82
];李斯[83
],相也,具于五刑[84
];淮阴[85
],王也,受械于陈;彭越、张敖[86
],南面称孤[87
],系狱抵罪;绛侯[88
]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魏其[89
],大将也,衣赭衣,关三木[90
];季布[91
]为朱家钳奴;灌夫[92
]受辱于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93
],不能引决自裁,在尘埃[94
]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审矣,何足怪乎?夫人不能早自裁绳墨之外,以稍陵迟,至于鞭箠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父母,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95
]矣,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且夫臧获[96
]婢妾,由能引决,况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
【注释】
[66
] 剖符:古代帝王分封诸侯或功臣,把符节剖分为二,双方各执其半,作为信守的证件。
[67
] 丹书:帝王发给功臣的文书,凭着它可减免罪刑。
[68
] 文史:太史令掌管的事。
[69
] 星历:天文历法。
[70
] 倡优:旧时对演员的统称。倡、优在封建社会地位极低。
[71
] 理色:脸面。
[72
] 屈体:弯腰。
[73
] 易服:改穿赭色的囚服。古时犯人穿红赭色的衣服。
[74
] 关木索:披枷带锁。索指绳索。
[75
] 棰:杖。
[76
] 楚:荆条。
[77
] 剔毛发:指髡刑。
[78
] 婴金铁:铁索束颈,指钳刑。婴,缠绕。
[79
] 威约:指人对虎所加的威力和约束。
[80
] 惕息:惧怕喘息。
[81
] 西伯:即周文王。
[82
] 羑里:地名,在今河南省汤阴北。文王被殷纣囚禁羑里。
[83
] “李斯”句:李斯是秦始皇丞相,后被赵高治罪,施五刑,腰斩咸阳。
[84
] 五刑:割鼻(黥劓)、斩左右趾、笞杀、枭首、菹骨肉于市。
[85
] “淮阴”句:淮阴侯韩信封为楚王,有人诬告他谋反。高祖用陈平的计策,南游到陈,韩信来见,便被捆绑起来。
[86
] “彭越”句:梁王彭越和赵王张敖,都被人诬告谋反,刘邦把他们关进监狱。
[87
] 南面称孤:古时王侯坐北向南,自称为孤。
[88
] “绛侯”句:绛侯周勃,刘邦的功臣,曾与陈平共诛诸吕,拥立文帝。后被人诬告,一度下狱。请室,请罪之室。
[89
] “魏其”句:魏其侯窦婴在平定七国之乱中为大将,立有大功。后因与丞相田蚡不和,被治罪下狱,遭杀害。
[90
] 三木:手、足和颈上的刑具。
[91
] “季布”句:季布,项羽的将领。项羽既败,刘邦缉捕季布,季布便剃发变服,自卖身于朱家为奴。钳,以铁束颈。
[92
] “灌夫”句:灌夫平吴楚七国之乱有战功,后因得罪田蚡,拘在居室。
[93
] 罔加:受到法令的制裁。罔,同“网”,即刑法。
[94
] 尘埃:犹言污秽。
[95
] 颇识去就之分:识别到去生就死的分界,即受辱不如自杀。
[96
] 臧获:泛指奴仆,与“婢妾”义同。
【译文】
事情难以逐一地跟俗人说清啊!我的祖先,没有立下拜爵封侯的功勋,掌管文史星历的太史令,职位接近卜官和巫祝,这本是被皇上戏弄,被当做乐师优伶来畜养、被流俗的人所轻视的职务。假如我伏法被杀,也不过像九头牛身上失掉一根毛,同蝼蛄蚂蚁有什么区别?而且世俗的人又不能把我同死节的人相提并论,只是以为我愚蠢犯了大罪,不能够自己避免,终于走向死路。这是什么缘故呢?这是平素自己所从事的职业和所处的地位造成的。人本来都有一死,有的死得重如泰山,有的死得轻如鸿毛,死的价值不相同啊!最上等的是不污辱祖先,其次是不污辱自身,再次是不污辱脸面,再次是不污辱言语,再次是点头哈腰地道歉认错受辱,再次是换穿囚服进监牢受辱,再次是披枷带锁受辱,再次是剃光头发,颈戴枷锁受辱,再次是毁坏肌肤、断截肢体受辱,最下等的是腐刑,污辱到极点了。《礼记》上说:“刑不上大夫。”这话是说士的节操不可不加以勉励。猛虎在深山的时候,所有的野兽都害怕,等到把它关在栅栏和陷井里面,就摇着尾巴讨求食物了,这是人用威力和约束使它逐渐驯服的。所以士看见地上画的牢狱而绝不进入,面对用木头削成的吏卒而不能对答,这都是由于早有成见的缘故。等到手脚被捆,戴着镣铐,脱掉衣服,接受拷打、被幽禁在监牢之中,当这个时候,见了狱吏就要触地叩头,见了牢子就心里害怕。这是什么缘故呢?就是长期受威力被约束所造成的威势啊。等到这个地步还说不受辱,就是常说的厚着脸皮了,有什么值得尊贵呢!西伯姬昌,是个诸侯的领袖,曾被拘在羑里;李斯,是个丞相,受尽五刑;淮阴侯韩信,是一诸侯国之王,曾在陈地被捆绑;彭越,张敖,都是王侯,被下狱定罪;绛侯周勃,曾诛杀诸吕,权力之大实在可以凌驾春秋五霸,结果被囚禁在请罪之室;魏其侯窦婴,是员大将,穿着囚衣,手脚和颈上都套上刑具;季布卖身给朱家做带枷的奴隶;灌夫受辱被拘禁在少府狱中。这些人都身为王侯将相,名声传扬天下,等到犯了罪,刑具加身,不能自杀,关在监牢里,这情景古今都一样,哪能不受污辱呢?照这样说来,所谓勇敢还是怯懦,刚强还是柔弱,都是形势造成的。明白了这一点,还有什么值得奇怪呢?人不能早早自杀来逃掉法律的制裁,因此逐渐志气衰微,等到挨鞭打杖责,再想保全气节自杀,这不是离节义更远了吗?古人所以对大夫施刑很慎重的原因就在这里。人的常情,没有谁不贪生恶死,怀念父母,顾念妻子,至于为正义公理所激发的人就不是这样,这里有不得已的缘故啊。我不幸过早地死去父母,没有兄弟,一个人孤单在世,少卿你看我对于妻女还有什么眷恋呢?真正的勇士不一定就为名节而死,怯懦的人为得一个好名声而轻易丧生的却不在少数。我虽然怯懦,想苟活在世上,但也稍微能够识别死节和苟活的区别,何至于自己陷入坐监牢的污辱呢!况且奴隶婢妾还能够自杀,何况我已到了不得已的地步呢?我之所以忍辱苟活,被拘禁在污浊的环境而不肯死的原因,是恨我的志愿还没有实现,如果随便死了,文章便不能留传给后世。
【原文】
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唯倜傥[97
]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98
]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99
]膑脚,兵法修列[100
];不韦[101
]迁蜀,世传《吕览》;韩非[102
]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103
]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104
],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105
],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以著此书,藏诸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注释】
[97
] 倜傥:洒脱不拘,才德卓异。
[98
] “文王”句:相传周文王被商纣王囚于羑里时,将伏羲所画的八卦推演为六十四卦,成为《周易》一书的基础。
[99
] “孙子”句:孙子,即孙膑,战国时齐人。他的同学魏将庞涓嫉妒他的才能,加以陷害,砍去了他的两脚。孙子逃到齐国,为齐军师,在一次援韩攻魏的战争中,用计破杀庞涓。因他被断两脚,故人称为孙膑,著有《孙子》,专讲兵法。膑,古代酷刑之一。
[100
] 修列:编著。
[101
] “不韦”句:吕不韦为秦丞相时,命令门下宾客编纂《吕氏春秋》。因为《吕氏春秋》有八览、六论、十二纪,故简称为《吕览》。
[102
] “韩非”句:韩非,战国末年韩人,著名法家,他在入秦前,写了《说难》、《孤愤》两篇文章,后收入《韩非子》一书中。
[103
] 放失:散失。
[104
] 轩辕:即黄帝。传说黄帝居于轩辕丘,所以称轩辕。
[105
] 究天人之际:探究天命与人为之间的界线。
【译文】
古时候身虽富贵而默默无闻地死去的人,多得不可胜数,只有卓异非常的人才被后世称颂。文王被拘禁在羑里而推演《周易》;仲尼被围困在陈、蔡,回鲁国后作了《春秋》;屈原被放逐,写下《离骚》;左丘明双目失明,做了一部《国语》;孙膑被截去膝盖骨,编著了一部兵法;吕不韦被贬谪到蜀地,有《吕览》一书传世;韩非被囚禁在秦国,曾著《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是圣贤发愤而著作的。这些都是人们思想被压抑,不能实行自己的主张,因此叙述以往的事迹,想使将来的人明了自己的志向,就像左丘失明,孙膑断脚,终究不能为世所用,便退而著书立说来抒发胸中的怨愤,想通过留下文章来表现自己的才智。我也不自量力,近来用简陋的文辞,收集天下散失的传闻,略为考核它的事迹,综合它的前后始末,考查它的成功失败原因,上从黄帝开始,下到今天,写了十篇表,十二篇本纪,八篇书,三十篇世家,七十篇列传,共一百三十篇。想用它来探求自然现象与政治社会的关系,通晓古往今来的变化规律,形成一家独立的见解。草稿还没有完成,恰恰遭遇这场大祸。我恐怕这书不能完成,因此身受最重的刑法也没有怒色。我写完这部书,就把它藏到名山,留给可传的人,使它流传于通都大邑,那么我就可以抵偿以前受到的侮辱,即使碎身万段又有什么悔恨呢!可是这话只可以给聪明人讲,很难能同庸人说啊!
【原文】
且负下[106
]未易居,下流多谤议,仆以口语遇此祸,重为乡党所笑[107
],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阁之臣[108
],宁得自引于深藏岩穴耶?故且从俗浮沉,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109
]。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私心刺谬[110
]乎?今虽欲自雕琢,曼辞以自饰,无益,于俗不信,适足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书不能悉意,略陈固陋。
【注释】
[106
] 负下:所凭依的地势低下。
[107
] 笑:羞辱,嘲笑。
[108
] 闺阁之臣:指宦官。当时司马迁任中书令,在西汉,这个职务是由宦官担任的。闺阁,妇女住所。这里指皇帝的后宫。后宫的臣子,即宦官。
[109
] 通其狂惑:谦言自己随波逐流地人云亦云,此是愤慨语。
[110
] 剌(la)谬:违背,相反。
【译文】
况且背负污辱之名的人实在很难立身处世,身份低贱的人容易受到诽谤议论。我因为说了几句话遭遇这场横祸,被乡里耻笑,又污辱了祖宗,还有什么脸面再到父母的坟墓上去祭扫呢?即使过了百代,污垢越发加重。所以我极端痛苦,每天翻肠倒肚,坐在家里恍惚迷离,好像丢了什么,出外则不知道要往哪里去。每想到这件耻辱的事,汗便从背脊上冒出,湿透衣裳。身为宫廷内的臣仆,又怎能自行引退隐居深山岩穴中呢?所以只好跟着世俗沉浮,随着时势上下,随波逐流,人云亦云。如今您教导我推贤进士,这不是和我的心思相违背吗?现在虽然想用美好的言辞自我妆饰,也没有益处,世俗的人不会相信,反而自取其辱。总而言之,人死了,是非才能论定。这封信说不完我的心意,只不过简略的陈述我固塞浅陋的意见罢了。
【原文】
谨再拜。
【译文】
再次致敬。